沈流覺得羅雪盡的想象力有點匮乏。看着厲生君手上加急送到的信件,他手有點止不住的抖。
前兩日羅雪盡滿不在乎道:還能怎麼更糟呢。
下次他一定把人嘴捂上,讓他不要說這麼不吉利的谶言。
厲生君那頭白發沒有再白下去的餘地了,于是隻能在數量上下功夫,生生搞出個渾欲不勝簪的氛圍。他一手拿着羊皮紙信,一手舉着燭光去照,嘴裡說着:不會吧,真的嗎?
沈流無言看他,好像火光照一下就能破譯出意思截然相反的密信似的。……也不知厲生會是不是真的有這個秘技。
那上面寥寥數句,已經經他們幾人手傳閱過了:寒音佯攻陶邑,大軍改道齊輝,圍困長井邑。齊輝上将軍領命回援,然兵馬疲乏,敗于白象灣,坑殺三千。寒音四日占城七座,逼至楚邑。
沈流覺得自己應該心情複雜的。寒音、寒音……這是誰的手筆,一眼可知。哪怕那人剛剛才說要退隐江湖,下一刻就可以給你端上來滿桌的驚喜。
也不能說他是騙子,畢竟這大概是他謀策良久的局。現在他想片葉不沾身,施施然甩手,說自己從此不過問世事,還希望有人來陪他演這場皆大歡喜,很正常,很合理。
不過是被耍一下,之前也不是沒有過。
可沈流厭倦這種浪子回頭的戲碼。
厲生君又舉着信看了一遍,沈流懷疑他打了一仗把眼睛熬糊了,那破卷子還有什麼好瞧的。
“雪盡賢弟,難道我們還要奔赴齊輝,趕下一場嗎?”
羅雪盡懶得搭理他:“我看你還是帶着人回山裡去吧,有時候我真的心疼你。”
厲生君驟然被人心疼了,氣得吹胡子瞪眼:“誰又比誰好到哪裡去!沈流賢弟,你說!”
沈流支支吾吾:“凡事有始有終,這彌海事還未盡,不如去南線瞧瞧去。”
他猜厲生君也不甘心這麼走。這股令人膽寒的遊俠勢力,有時甚至能碰一碰國家利器。厲生君習慣于用殺招解決問題,雖然有時候解決得不太徹底。
厲生君哈哈一笑:“行啊,是該去看看程十六和百裡賢弟。”
沈流又道:“另外,我覺得你的刺殺名單上可以加一個人。”
厲生君奇道:“難得賢弟起了殺心,愚兄為你做主。”
沈流道:“賀谏白。”
厲生君皺眉:“他早在我刺殺名單上了。”
沈流歎氣:“就是同我與羅雪盡一起拜訪厲生會的那位。”
厲生君面色古怪:“是他?竟是他?”
沈流聽這話,看來又有隐情。但最近隐情太多了,他的好奇心不太夠用了,隻能支撐他做個洗耳恭聽的手勢。
厲生君道:“其實我早就見過他,第一面就認出來了。他十來歲就曾想拜入我門下,被我拒了。我見他與你們随行,想着做人須體面些,便沒有提起。”
羅雪盡恹恹道:“拒得好!不過我還以為厲生會百無禁忌,來者不拒。這賀谏白怎麼說也有點本事在,你是怎麼一眼透過皮相看到本質的?”
沈流有點想笑,笑不出來,遂作罷,十分配合地點了點頭。
厲生君搖搖頭:“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那小子太能花錢了!任務是出得不錯,手腳利索。可就是我這點家底哪夠他造的!他一人要吃三個人的飯,拿着公款去買劍,一個月的俸例三天就能花完。哦,他那時還叫‘祝白’呢,也不知什麼時候改的名。”
羅雪盡扶額:“那你就把他趕下山去了?”
厲生君撫他所剩無幾的長須:“怎麼能說趕呢?是友好地勸說他去别處瞧瞧嘛。厲生會這地方,就算讓他待,他也待不下去幾年。”
羅雪盡又問:“那他是怎麼上你的刺殺名單的?”
厲生君冷哼:“本來在齊輝國王宮一事就聽幾個弟子說被他擺了一道,想着他渾水摸魚着實有亂臣之相,先放進名單待用。後來見那新任齊輝國君公齊蘭煙竟比死掉那個能幹些,我便當他做了件好事,劃去了。可後來阙海盟會他蓄意引戰,既與我厲生會維系康甯之願相違,便自然得嘗嘗殺招。隻可惜……”
羅雪盡哼道:“可惜什麼?”
“可惜我分身乏術,放着這名不正言不順的四國盟軍的讨伐不管,誰有空去管他。真想不到,原來是他……沈賢弟,你為何不早些告知,便在山裡把他……”厲生君眸中閃出一道利光,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羅雪盡翻了個白眼:“他要是想,把那人騙上車我就出手了。大概是我這師弟心太軟,你看,他現在終于明白了吧!沒事,沒事!多大點事!”見沈流沉默不語,他一副心胸寬廣的模樣拍了拍沈流的背,似是在寬慰,就是手勁太大了點。
沈流沒有被寬慰到。他問心有愧。真的隻是心軟嗎?他不覺得自己是這樣秉性。在草野裡長大的孩子是堅韌鋒利的,而不是溫吞面軟的。他應該長成什麼樣的?就像羅雪盡這樣,就很好。
終究還是,他有了私心……于是他不敢看羅雪盡的眼睛。
厲生君似不同意,目光嚴厲,帶着點審視的意味。羅雪盡見狀,不動聲色地把人擋住,面上還帶着不羁:“下次去刺殺賀谏白叫我一起,我看他不爽很久了,保準手起刀落。”
沈流看着擋在自己前面的身影,沒由來地想到了昨晚。
昨晚的風大。落日餘晖下,雲被染得斑駁。賀谏白盯着雲看了很久,沈流猜他眼睛都要被晃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