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荀想說自己已經大好了,可那迸出來的一線血迹在迅速擴大,幾句話的工夫糊滿了胸前。沈流趕緊把他按回去躺着,重新給人上了藥。
“怎麼搞得這麼嚴重?”藥粉一時止不住血,又化作泥濘滴落。
世子荀苦笑:“茜河遇伏的軍報傳來,我列軍接應父王。騎術不精,情急給父王擋了一箭不慎墜馬,真是慚愧。不過百裡君說,我骨頭碎得很均勻。”
碎得很均勻……沈流聽得脊骨一疼,再看世子荀時,眼神裡就帶上了譴責:“那世子還不好好躺着,百裡君知道了非要在我耳邊唠叨三個月。”可他想起百裡汀那張黯淡無生氣的臉,對這個預想又無甚信心了——恐怕百裡君并不會有這個心情了。
世子荀牽着嘴角勉強一笑,還是憂惶道:“宋邑,我還是放心不下。”
“師兄還在城内,不知學宮傷員可有痊愈有一戰之力的,也能勉強來個裡應外合。”
“風險太大了。”世子荀搖搖頭,“但還是試一試吧。若什麼都不做,我做鬼也難得心安。”
可悠悠蒼天,還是沒有施舍他們這些白日做夢的年輕人這個機會。
這日沈流正委婉地向白琰套話,關于彌海與司凜,他心頭總壓着疑慮。王柏不知道何處去了,問遍學宮也無人知道行蹤,他心中也有些擔憂。若是王柏在,他與白琰相熟,還能探聽一下,現下隻能胡亂猜測。可平白懷疑人家,沈流又覺得不夠光彩,不如直接開口,還體面些。
“不知先生,是為何來到鑒宜學宮?”他狀似無意地在搗藥時挑起話題。
白琰淡淡看了他一眼:“我殺了不應當殺的人。”
這倒是意想不到的回答。沈流接着問:“聽祭酒說先生是彌海人,殺的可是彌海狂徒?”
白琰停下手中動作,定定瞧他:“沈君,白某劍下隻斬不義之徒。你若有疑心,我自可向你剖白。”
沈流臉上有些羞燥,讷讷點了點頭。
“當初在西平郡時,有一少女踏青之時被醉酒青年所強,郁結自缢。少女父母報官無果,隻因作奸之人為彌海世族,此地官員有意相護,道什麼花蔭柳眠,情難自禁,乃是人之常情,且此人事後有意迎娶,也算佳事一樁,是那女子沒有福氣。這家郎君對我有恩,我聞訊而來時,他被打斷了腿,此生不能下地行走。西平郡官吏害怕他上訪鳴冤,故出此計。
“我此生最怕欠人情,已經做好了一命換一命的打算,潛入那人府邸,刺殺了那個世族子弟。他們把我押去郡府,要讓我死得難看些。誰知那日王子鳴坐鎮,聽我辯白後先是給了少女一家撫恤,又免了我死罪,隻把我驅逐出境。”
原來是這樣……王子鳴趕他出彌海,也是為了相護。世家勢力龐大,恐怕王子鳴處理起來也要顧忌幾分,至少在鑒宜學宮,白琰不用受其困擾。
既然白琰坦誠得令他慚愧,沈流也不再兜繞:“那先生可曾與司凜淑女相識?”
白琰似是有些疑惑:“我不認識這位司凜淑女。聽這名姓是彌海王族中人,想來我并未有幸相見。”
沈流微微皺眉,不認識嗎?并不似作僞……他突然有些不對勁的想法,難道司凜說的另一人,竟是他的老師嗎?
他自是沒有理由懷疑王柏其實是彌海間客什麼的。但他想起最初帶來彌海有意出兵蘇越消息的正是王柏,他也是由此走上聯盟各國的不歸路的。而現在,王柏又詭異地不知所蹤……沈流狠狠拍了自己的腦袋,逼自己停下這些不幹淨的臆想。
白琰這一番剖白,沈流為自己的猜疑很不好意思地連連道歉。白琰沒有責怪,似乎因為這份誠懇,反而同他熟絡不少,處理傷兵時也能有一搭沒一搭地同他說上話了。
他也得知了這個古闆嚴厲的老師,原來是彌海的蘭閣大夫,因谏被貶,再被貶。貶無可貶,白琰不願依附他人做個食客門生,一氣之下系上腿繃,當了個快意江湖的遊俠。再然後就是被驅逐出境……既不能在故土施展才華,白琰寄希望于蘇越王的賞識。可是,嗯,蘇越王确實很賞識他,和賞識學宮裡的其他先生們一樣賞識他。于是他沒有得到實職,隻受邀來學宮教書了。
沈流有些唏噓。他想起自己面見蘇越王時,蘇越王興奮地當場許給他客卿之位,使臣之實。現在想來,并不是自己才華多麼出衆,說辭多麼精妙。不過是恰巧撞在了蘇越王那顆人至中年,國内繁盛,從而雄志漸起的心上。
沈流如是對白琰說了,白琰搖頭道這“恰巧”也是一種本事。聊到興起,他倒了一杯給傷兵消毒的酒同沈流共飲,又捂住酒壇口不讓沈流再倒了。白琰哈哈一笑:“不可多飲,這可是軍需要物。”
這是沈流第一次見白琰笑得如此開懷,也是最後一次。兩個時辰後,他死在了他面前。藤蔓架下,白玉階上。正正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