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于他确實不是易事。他那兩條腿受不住力,再加上躺得太久,整個人都一股頹喪的精神氣。豆大的冷汗直順着臉頰流下,越到了疼痛難抑時,便越要憋着聲較勁——要是力氣都用來掙紮喊叫了,那恢複正常行走更是遙遙無期了。
等到天氣暖和些許,他身上纏着的那些可怖的白布條也拆掉了大半。百裡汀就是這時失去了音訊,沈流瞧見王柏背着他時,眉間也總是化不開的愁悶。這處山院算是真正的與世隔絕,他也過着格外可貴的舒心日子,可這些時日心裡逐漸不安起來,總像是山雨欲來的前奏。
王柏一如既往地随和地敷衍他。沈流總覺得王柏常對他露出些愧色,不知從何而來。而他覺得自己格外麻煩老師了,于是也生出點慚愧來。
有時沈流有些崩潰,恨不得拉着王柏說:如此客氣也不像話,不必每天相互噓寒問暖三百次的!
等到桃花開到最盛的時候,沈流偷摸着跑出來了。本來沒有這個打算的,一是因為景虛流月不剩多少了,且百裡汀也沒有來音;第二就是因為王柏收到的那封厲生君的信件。
沈流懷着忐忑從王柏書房矮桌一座虎頭石雕下,抽出了那張絹布信,血已經褪成沉褐色,蓋得字迹更隐晦不明。他借着月色,越讀越覺得夜涼寒重。
“……舊事本不願重提,我原也不想修書于你,隻是沒料到我還有這般慘淡光景。賢弟若想笑話,還請盡情一笑罷。
“昔日稚子今已是少年雄才,倒願給我個體面。我當年步錯引禍,今日自該引頸受戮。隻是回首半生,竟沒有一個好托付後事的人。厲生會的迅鷹是你一手帶練的,想來必定能尋得你的蹤迹。
“王柏賢弟,我有所托,雖多有冒昧,但将死之人遺願,我便厚着臉皮讨要了。楚邑城北竹安街有一家福緣壽衣館,是我發妻所有。雖她當年一書和離與我相絕,但亦是我負她良多。此身兩袖皆空,隻最後忸怩作态一次,替我訴個愁腸,我便能意滿而去了。附書一封,煩請帶到。
“此外,賢弟也要多加保重。此子恐怕不願善罷甘休,我一人之死,怕不能平他心頭餘恨。若有良機,隐下姓名避世而居,否則怕是要步愚兄後塵啊。”
信到這裡便結束了。
别的都還好說,若這位聽起來煞氣漫天的‘少年雄才’還要對老師不利,此事便要多加考量了。王柏定不會許他多管,可他覺着身子已經好了太多,此時再躺在這裡幹吃白飯,等着旁人來平定一切,不是太丢人了麼。
于是沈流那日拿上信件,收好行囊,留了封短訊,星夜直接出了山谷。
……
回過神來,賀谏白正默默地把他收好的行裝全塞進了自己的包裹裡。沈流無奈:“賀谏白,我從前卻未見過你這般行徑。”
“經一事者長一智,有時行動直接一點才不會讓事情更複雜。”
“……你這是要跟定我了?”
賀谏白颔首,将他的藥匣子在手裡打了個轉:“這個我就替你收下了。”
沈流側頭挑眉:“你這是要挾制我,怕我跑了麼?”
“……不是。”
“随你吧,反正我這縫縫補補破爛命一條,你若以此要挾,分量也不太夠。”
賀谏白手上動作一停,又深深看了他一眼,重複道,“不是。”
“……”又來了,一棍子下去打不出響的賀谏白,太熟悉了。
好吧,看來隻能帶着他去齊輝楚邑了。一來是要完成厲生君所托,也是想找尋一下信裡所寫的那人的線索。
春光正好,可惜他們神色匆匆,無暇縱賞。賀谏白像是身上真沒帶錢,沈流去換了一袋子各地刀币,再把剩下的金子貼身放好。好在賀谏白是駕車出行的,他們不用添置車馬了。
那原本的車夫被賀谏白遣走,說是坐不下了。沈流瞧那車廂明明坐得下兩人,再一人駕車正好,有些疑惑。賀谏白卻道還要再等一人。
“你非要去也就算了,怎麼還要稍個客?”沈流白他一眼,将行箱甩上車。
“沈君!”一道清越的聲音從旁邊響來,笑眯眯的雙眼彎成道縫,“我怎麼算客呢?我可是緊趕慢趕才跑過來的呢。”
原來是李萦。沈流略有些驚訝地望向這個又拔高不少的少年,現在都比他高一寸了吧。
李萦湊上來仔細瞧了他一番,若有所思道:“我家郎君同我說,不要亂評價你如今的樣貌,我還以為你變成什麼醜八怪了呢!”
這一喊叫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眼光,齊刷刷往這瞥,可能都想來看看他這個‘醜八怪’究竟什麼模樣。
賀谏白重重地咳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