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上書頁好似燙手起來,本來要遞給賀谏白的動作也停下了,手指一動就塞進了自己袖中。
他非要好好審一審,到底有多纏綿!
将那書販興緻盎然的搭話抛在身後,沈流沿着河岸走過一段,反手掏出那書冊,興師問罪道:“解釋一下這又是什麼!”
賀谏白伸手裝模作樣搶了兩下,手卻落在人腕上,将書帶到沈流視線齊平處,隐着一汪笑意,像是本就是蓄謀買來叫人細看的。
沈流不免盯那書封,完全算不上精美的手抄本,寫着經不起考究的《梨花春風曲》幾個大字,作者也不曾留下名諱。
倒真是本賣得好的書。沈流曾經最愛買閑書,自是知道若是字迹端方秀美,甚至是名家筆墨的本子,定然是曲高和寡,隻能供零散一圈人自娛的‘精品’。而越是世人津津樂道,争相搶閱的本子,那必然字迹不算上乘——要的便是薄利多銷。時間又緊,要是字還好,反而不對味呢。
書在眼前,孰能忍住不翻?就着薄暖的日光,沈流撚起書頁,就着賀谏白手讀了起來。
入目便是:“……天羨鴛侶何處逢,咫尺流連六月天。落明一會,暴雨淋漓,衣衫盡染。卻見那沈君姿容無妝點,缥衣亂卷芙蓉态。匹馬共乘珍珠淚,簌簌泠泠音色懶。款款斜倚不勝風,水骨膩膚怯怯痕。鴉色如雲,賀郎指上纏……”
竟是寫的他與賀谏白在落明的時候,隻是事件真是沒有半句靠譜了。
沈流啪地一聲合上那本子,眼角眉梢都壓不住驚色,憋了良久,竟隻能挪用學宮最古闆的老師曾經搜他閑書時的話:“成何體統!傷風敗俗!”
開玩笑,誰是水骨膩膚,又和誰是鴛侶一對?!縱然他閱書不勝數,但晚上掩着燭光看些不入流的書,和被寫進不入流的書裡,是一回事嗎?這綿軟辭藻,實在是羞燥十分。
“……你買這書做什麼?”沈流保證自己帶了幾分咬牙切齒。
“當然要用作收藏。就這本寫得最好。”賀谏白把差點被捏碎的書頁從沈流手裡搶救過來,“适合反複看,别有意趣。有些就寫的很俗氣……”
“……有些?”
“也不多……”賀谏白看着人面色斟酌,“也不少就是了。”
“賀谏白。”沈流忽而極沉靜地開口,天知道他簡直覺得渾身都過熱,“把所有、我說所有、你買的這種書,都拿來給我。”
賀谏白不贊同地看他一眼:“雖然我不算不樂意,但……不行。”
“……為什麼?”
賀谏白極認真道:“我還要看的。”
“……”
沈流從不知自己還能如此行動果敢敏捷,像個抄家的府吏,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橫行而過,直奔賀谏白那内間,從床底翻出來一份書箱,重得幾乎難以拖動。
賀谏白就默然跟在一邊,見他拿出火折子時終于露出不贊成的目光,譴責道:“為何糟蹋我的東西?”
吹了良久都沒反應,沈流定睛瞧了瞧,可能是受了潮。他沒好氣道:“好沒道理,難不成我就任人編排去了,一點清白名聲也不剩。”
隻見那書箱裡碼地整整齊齊,是一冊冊樣式不一的書畫本子。沈流方才羞惱上頭,不曾正視,現下随意抽一本出來,竟是一集給他寫的悼念詞,署名又是一幹古怪的化名,随意翻了一頁,倒也能讀出幾分情深意切來。
“編排……”賀谏白若有所思,“可衆人都愛看。不妥嗎,可要我将這《梨花春風曲》禁了。”
“算了,活着沒做什麼好事,死了能夠娛人一下也是好的。”沈流又翻到一篇《評源遙君作品全集》,又有一絲寬慰,想着就當是世人對他一種比較奇特的紀念方式了。能夠被人記住,好名惡名豔名薄名,就都當作幸事罷了。
等等……沈流忽然又充滿懷疑地回望:“《梨花春風曲》到底是誰所著,和你有什麼關系?”
賀谏白移開視線。
沈流腦海裡迅速劃過一個個名字,但旋即又一一否決。賀谏白行為幾近被天下名士不喜,文辭不賴,又願意将他二人湊在一塊…詳細描寫的人,真的存在嗎?他皺着眉頭大膽猜測道:“賀谏白,這不會是你自己寫的吧!”
“……你有時也太高看我了。”
好吧,這猜測太大膽了些。
沈流把賀谏白藏書一事鑒定為閑心過于旺盛,加上對他人不禮貌的窺伺,值得好好批判。
于是他認真把那整匣子書沒收,并嚴詞拒絕了賀谏白想要拿走《梨花春風曲》最新一冊的要求。
插曲擾亂了幾分思緒,還帶來一點不應該的松快,但定下神來,又未免生幾分茫然無措了。
雖然心頭事難以放下,郁在肺腑,但人在旅途,總是心境更開闊一些。夜色浮了上來,将人影染得斑駁。出門沿着河岸行走,沈流心裡琢磨着下一步是不是該去彌海一探究竟,一不留神就撞上了前面人的後背。他懷裡黃黃白白一隻狗舒服地蜷着,被撞到後汪唔一聲,爪子又搭上了沈流肩頭。
“你未免有點太重了。”沈流将團子往上一托,覺得手臂都有些酸脹。
前面忽然停下的賀谏白将狗從沈流懷裡撈過去,引得它不滿地掙了掙。
見賀谏白目光所及,原來是看到了顔色極絢麗的一個小攤。隻可惜賣的不是什麼精巧的工藝品,卻是食物。沈流看得躊躇,又說服自己,既然敢擺出來賣,必然是當地特色,怎麼會有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