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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傳記四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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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說了。

屬于少女的聲音奇怪地頓了一下,才飽含羞赧地、小心翼翼地笑了起來:“那個,今天,我好像對一位異邦而來的公子一見鐘情了。”

——多麼悲哀的命運。

黑暗中,他朝門扉的方向微微擡起了手,腳下好像有群蛇開始湧動。

她知道他要做什麼。

“他是來自鄰城的城主之子,雖然咲歌隻是偷偷望了一眼,但他看上去那麼優雅矜貴,我感覺自己一瞬間就墜入了愛河,我這輩子大概不會再遇到比他還漂亮端莊的人了,您覺得如何呢?”

明日朝按住了他的手:“不可以!”

“不、不可以嗎?”

門外的人似乎吓了一跳。

明日朝朝他無聲地搖了搖頭。

求求你……

她粼粼的目光在這樣說着。

咲歌失落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慢慢的,竟開始隐含乞求一般的啜泣:“我、我知道的,他想求見的人其實是姐姐大人您,但是我也知道,姐姐您不喜歡他……我真的,不可以嘗試追求他嗎?”

……是啊,世間再沒有比他更俊美高貴的人了。

世間沒有人能經受住他的蠱惑。

……但是咲歌。

那個傻姑娘——

那個春日裡偷偷隐藏在樹後望去的傻姑娘——

那個春日裡義無反顧向櫻樹下走去的傻姑娘——

她不知道愛上神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就此,某種從過去一直延伸而來的恐懼開始變得強烈,争先恐後地将肺裡的空氣都擠壓掉。

她感覺到自己好像正被某種逼仄的殺意籠罩,連呼吸都害怕驚擾浮動的塵埃。

下一秒,她顫顫巍巍的,撐着他的胸膛,仰頭,踮腳,傾身,像哀憐的花枝一樣,主動地親上了他的喉結。

他眼裡的冷意一凝,随即像冬日結冰的湖面一樣,驟然龜裂出數道細密的裂痕來。

春夜的空氣彌漫着氤氲的潮意,凝固的空氣好像終于緩慢地流動起來。

喉結,下颔,臉頰上的幾片蛇鱗……她的吻最終落在了他的嘴角上。

被按下來的掌心沒有再擡起,而是收了回來,輕輕攬上了她的腰,像蜘蛛一樣攀爬掌控她纖瘦的背。

他加深了那個吻。

眼皮涼薄地耷拉,幽紫的眼睛下移,他冰冷的豎瞳細長而尖銳,是實實在在的非人之相。

為什麼咲歌沒有察覺到呢?

——他不是人類的事實。

她閉上眼,在黑暗中無聲地歎息,一顆又一顆眼淚莫名斷了線一樣淌下,如同受欺負的、主動獻祭的綿羊一樣,也像一隻伏在掌心中無助得無法梳理羽毛的白鴿,都是蛇類最喜愛和稱心的食物。

“姐姐大人?”

“姐姐大人?”

“……若是姐姐大人已經睡下,那咲歌就先退下了……晚安,祝您好夢。”

……

黑暗中傳來咕噜咕噜的聲音。

氣泡從深海中升騰而起。

她夢到了一條巨大的黑蛇,從自己被拉長的影子中延伸出來的,好像終日盤踞在她的身後望着她,讓她無法逃離。

不管往哪跑,不管怎麼掙紮,都會被有力又粗壯的蛇尾拽回來,夢中,自己正在被祂侵犯。

好熱。

好熱。

血液好像在沸騰,骨頭好像在融化。

大概不是一場多美妙的性|事,所以記憶好像自動屏蔽了太多的細節,頭一回的體驗仿佛一場不願回想的夢,隻記得自己好像哭了,哭得很小聲,很柔軟,也很委屈。

身體動彈不得,被緊緊地束縛,仿佛要被絞斷骨頭一樣,卻在冰冷濕黏的潮水中不停歇地颠簸起伏。

彼此漆黑的長發被黑蛇的鱗片穿過,有迷蒙的吻随着垂墜的黑發紛紛擾擾地落下來。

最後她茫然地悲憐地問,你到底還是在作弄懲戒我,對嗎?不然,都說神無悲無喜,無欲無求,無心無情,你為何要這樣做?

觸碰是世間最簡單的欲望。

能口吐人言的蛇那麼溫柔地說,我想要觸碰你,明日朝。

我想要你。

黑暗中浮現的氣泡猛地破裂開來,“啵”的一聲,就像美好脆弱的夢突然破碎掉一樣。

……

明日朝的精神有些萎靡,但是,她的笑容多了起來。

城中最近舉行長達幾天的祭祀,每到夜幕落下,火紅的篝火就會燃起。

明日朝前去觀看的時候,身邊沒帶什麼人,雖說名義上是城主的姐姐,但她不是很喜歡被侍女跟在左右的感覺。

缭繞的春夜,天空晴朗,沒有一絲雲絮,月亮高懸,清輝冷涼,地上燃燒的火焰迸裂出虹彩,幾乎染紅了半邊天。

平坦的土地上有無數舞動的影子,澄黃的火光照亮來來往往的人群,有人在吹葉笛,低低且斷斷續續的,像醉了酒似的,路過的女孩興緻一來,随着笛聲圍着篝火旋開了裙裾,腰上系着的鈴叮鈴鈴地響。

她聽到了祭祀的禱文從遙遙的遠方傳來,人群中,好像有新一批的術師來到了城中。

“怎麼就一個人?”

身邊傳來似笑非笑的聲音時,她擡頭,看見了一身暗沉之色的八岐大蛇。

搖曳的火光柔和了他蒼白俊美的臉龐,他陰郁幽冷的色彩也變得單薄輕盈起來。

她笑道:“在等你啊。”

他一頓,幽紫的瞳孔微微下移,一如既往地笑了起來,又漫不經心地問:“那些人類呢?”

“你說咲歌和佑蘭丸嗎?”她說:“他們一起去逛鬧市了。”

“那個男人也去了。”他突然說。

“你是說饒日速命嗎?”她說:“畢竟他現在是佑蘭丸的老師,跟去也很正常不是嗎?”

但是他的重點很奇怪:“你給他取了名字?”

“因為「焰鬼」這種叫法真的是太奇怪了,根本不像個名字,據說是因為他在戰場上殺人時被血染紅了頭發的樣子像一隻在燃燒的鬼。”她平靜地說:“但妖怪也好,怪物也罷,想要成為人類融入人類的話,就得先取個人類的名字,不是嗎?”

“你倒是會安排。”如霧般的影子仿佛是從周圍的黑夜中蜿蜒出來的,狀若無骨地依着她坐下來:“聽說他最近在戰場上披荊斬棘,打得前來的東征軍節節敗退,以前因嗜血殘殺的模樣而被人害怕地稱之為「焰鬼」,現在你為他取了那個名字後,他浴血淋身的模樣倒是被人們奉為太陽後裔般的骁勇善戰了,天照大概也不會想到人類為了争權奪勢連她的名号都敢冠以利用吧。”

“這不是挺好的嗎?”明日朝晃了晃腳,臉上的神情很安靜:“感覺咲歌會喜歡饒日速命的,他得多多建立軍功才能配上她。”

“你以前還那麼恐懼她今後會愛上一個男人。”他含笑,好像從她的言語中品出了一絲趣味來:“現在竟然已經有意在搓合他們了。”

頓了頓,他微微湊上前來,冰冷的鼻尖狀似親昵地蹭過了她的耳垂和臉頰,朝她輕飄飄地笑:“這是否代表在你心中現在已經不覺得我們那麼悲哀了?”

她一怔,随即笑了笑,轉頭去望前方燃燒的篝火,沒有回答。

他自覺無趣,也就不追究了,隻是微微退開,道:“算了,比起關心咲歌的戀情,你最近或許應該多多關心另一個了。”

她知道他說的是長髓彥。

長髓彥是将帥之才,但在政治上實在沒有他的父親那麼有才能,這些年,外頭有強敵侵略虎視眈眈,對内賦稅等等一系列政策已經讓城中不滿的聲音與日俱增,屬實是内憂外患。

對此,明日朝卻笑了:“你是在關心這座城邦嗎?”

“不。”他用一種漫不經心的目光輕輕瞥了她一眼,又擡眼去望春夜裡那滿城擁簇而來的櫻色:“隻是覺得這十幾年來種出的櫻花很漂亮,若是就此逝去的話有些可惜。”

“啊。”她後知後覺:“已經十幾年了。”

“我們原來已經在這座城中十幾年了。”

“才十幾年而已。”他歪着身子,撐着臉頰,在長椅上的坐姿優雅而随性:“今後還有很長的時間,你說的百年,甚至是上千年。”

“大概不會那麼久了。”

她說。

他微微眯眼。

明日朝說:“狹間的松動是否更甚了呢?這幾年來,城裡有很多人已經開始相繼死去。”

前方的篝火熊熊地燃燒,每年這個時候,都會為了超度亡魂而舉行祭祀。

“你是在怪我嗎?”他問。

“不,我知道,就算你無意,什麼都不做,你本身所代表的邪性也會帶來侵染,這是無法避免的。”她很平靜地說:“但這片土地、這裡的人,在這樣下去,是堅持不了百年的。”

“那你會離開這裡嗎?”他的目光輕輕地飄了過來。

她搖了搖頭,轉頭對上他的眼睛。

那雙幽紫深郁的眼睛與記憶中的重疊。

她柔軟地笑了起來:“我會一直在這裡的,上百年,上千年,隻要這裡的人類一直綿延。”

纖細的瞳孔微動,他的眼底映着春夜裡熊熊燃燒的火焰,好似天地的一個大熔爐。

祭祀結束後,外邦的使臣離開了,走前,對方給予了作為一城之主的長髓彥一個谕言,他說,如今正有一支東征軍往這裡進發,為首的将領打着天照大禦神之孫的名号,勢必要攻城略地,毀滅你的城邦。

“但是,我可以幫你一下。”

漆黑的發絲輕輕掠過蒼白的臉頰,俊美得不似人類的使臣似笑非笑,向城主發出慈悲的蠱惑。

“他既打着天照大禦神之孫的名号,想必也必須公正無暇,若是犯下罪惡,必得以天照之法則施以懲戒。”

後來,史書記載中描述平安京的初代建國者在東征的過程裡,于熊野的荒阪津誤殺了鄰近的居民而遭遇神罰。

無辜之人的枉死饒是打着建國定邦的旗号也無法得到神明的寬恕與原諒,他所率領的東征軍全軍因中毒而不得前進,甚至性命垂危,後來更是在大霧彌漫的山中迷失了方向,若非有天照大禦神派下人間的八咫烏前來解救和指引方向,怕是會全軍半路夭折,葬身黃泉。

……

外囯的使臣離開後,咲歌暗自傷心了好一陣,但很快她就如夢初醒,愛上了日夜護于左右的饒日速命。

後來,饒日速命在戰場上屢建奇功,數次擊退前來侵略的東征軍,得到了長髓彥的賞識,他便決定将自己珍愛的妹妹嫁予他。

或許也是有一點私心作祟的,外頭都說東征軍的将領是天照大禦神之孫,是奉天命前來此地建國定邦的,在東征的過程中更是有如神助,就算如今一時久攻不下長髓彥的城邦,也已經取得了衆多擁護。

好在他這邊也已經塑造出了一位代表太陽女神之孫的英雄,他将把自己的妹妹嫁與那位為他披荊斬棘的神子,他也将擁有天照大禦神的庇佑。

人們又能分得清到底誰是真正的天照大禦神之孫呢?

……

咲歌與饒日速命的婚禮是在一個櫻花漫天的春日舉行的。

明日朝擔任起了典禮的祭司。

十幾年前,她本就是以巫女的身份來到這座城裡的,如今作為祝禱的祭司,倒也沒有什麼異議。

明媚的春光裡,咲歌染着胭脂的臉龐笑起來美麗得猶如綻放的花兒。

從嬰兒時期到成婚,都是她看着長大的。

那天,明日朝久違地跳起了祝禱的神樂舞。

披上層層疊疊的白紅祭衣,頭頂流蘇垂墜的前天冠,她在飄飛的紗帛中搖晌了神樂鈴。

振袖,垂擺,旋轉,搖鈴。

一聲又一聲的鈴響驚起春風裡的漣漪。

從白天跳到了入夜,她不知疲倦,在祭台上蹁然起舞。

祭台上放着長弓,熊熊的篝火燃燒起來,巫女術師圍着祭台念起祭祀的禱文,不絕如縷,沒有停歇。

某一刻,那樣沉重冗長的梵音似乎被多餘的喧嚣打破。

城主的府中遙遙地升起黑煙,燃起了熊熊的大火,有人在絕望而凄厲地喊:“城主遇襲了!饒日速命大人殺了長髓彥大人!”

一時間,城内開始兵荒馬亂,尖銳的哭喊像熱鍋上的螞蟻,亂成一團。

當東征軍的鐵蹄踏破城門的時候,天上的圓月仿佛被黑暗吞沒,隐隐的雷鳴從聚集而來的烏雲中顯現。

春夜的風變得腥燥不祥,塵世裡的沙石伴随着遠方撲天蓋地帶着火光的箭矢砸來。

整座城邦漫起火光,刺目灼熱的燎舌吞噬绯櫻,火勢很快就大了起來,櫻樹,祭台,破碎的青瓦……所見之處皆是灼灼的烈焰與直沖天際的黑煙。

一片嗆人的火藥味中蔓延着混亂與窒息,夜晚的天空沒有細碎的星星,也沒有月亮,滿世界灼目的火光将天空熏成了詭谲的暗紅。

其中,有巨大的黑蛇盤旋而來。

就像天空中裂開一道巨大的縫,那是巨蛇纖細的豎瞳。

足尖輕輕點地,幽紫詭谲的業火焚燒起來,地獄好像就此化作一朵盛放的紅蓮展現。

在那之中顯現的神明猶如從一顆熟得發黑的果實裡破殼而出的豔色,一襲暗沉幽紫的色彩被瑰麗的血光所潑染,神聖又荒誕。

屬于邪神的底色似乎天生就如此绮麗,又危險,有種令人神魂颠倒的恐懼。

【這座城命數已盡。】

輕飄飄的聲音,像無根的花。

火光化作紅蓮在他的寬袖上搖曳,冷寂幽靜的死色仿佛化作他身上細密的褶皺,他朝祭台上的明日朝伸出了手,微微張開了形如擁抱的臂彎,好像能為她擋去滿城的灰燼。

【過來我身邊,和我走吧,明日朝。】

大火中,櫻花枯萎,花瓣洋淌的血水被賤踏,晃開一圈圈漣漪,有風筝斷了線,斷斷續續的笛聲混着櫻花,消彌在血色的火光中。

她站在燃燒的業火中,站在這片可以燒盡神佛的土地上,抿了一口祭祀的祭食,踮腳覆了上去。

他一愣:“酒?”

他好像不太喜歡酒,但是他沒有拒絕。

将她唇齒間的醇香渡吞殆盡時,他微微擡起眼,看到一道巨大的五芒星光輝在天地間顯現。

就此,在塵世間盤旋的巨蛇像被吹散的霧一樣,慢慢地分崩離析,仿佛無形中有一道飓風卷走了所有的塵穢,将其拖回不知名的深淵去。

與此同時,無數發光的梵文咒語随着不絕如縷的禱詞凝成了懸浮的結界籠罩而來,他掀起眼睫,目光掃過了遠方還在念咒的巫女和術師,突然就興味地笑了起來:“哦呀,原來不僅僅是婚禮的祭詞呀,十幾年來也算有點長進。”

他這樣說,輕輕擡起的手已經如同天上的巨蛇一樣有了崩毀之勢,由一絲神力構築而成的身影此刻仿佛被什麼力量所慢慢攥取摧殘,像河流一樣,慢慢地流回他本應該呆的地方。

但是,他不甚在意,反倒有些憐憫地撫摸她的臉頰:“ 但是這種程度的術式就算能修補狹間松動的封印又如何呢?那些人我隻要現在揮揮手就能全部殺死,這片土地上的生命隻要我想,輕易就能灰飛煙滅。”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一般,遠方的術師和巫女們都有些已經目眦盡裂,口吐鮮血。

屬于邪神的力量哪怕隻有一絲一隙也足以毀滅萬物,但是明日朝輕輕攥住了他的手腕。

她笃定地說:“你不會的,正如你來了。”

沉重冗長的梵音越來越快,天地間的光芒越來越烈,他的吐息很冰冷,火光外的世界兵荒馬亂,他們之間卻是詭異的甯靜。

明日朝輕輕蹭了蹭他的掌心,說:“這裡将會在你的封印上建起一座名為「平安京」的國邦,雖然我很不喜歡那個地方,但它到底是我的故鄉,我将會在那裡誕生,那裡是我生命的起始,若是平安京能在你的封印上安然無恙地存在千年,那麼千年後我們再相會吧,八岐大蛇。”

慣有的笑意終于從那張陰柔俊美的臉上褪去。

他的瞳孔微動,表情冰冷得可怕,她從沒見過他這麼冷的表情。

她說:“人類數千年來、十幾年鑽研的陰陽術成果在此展現,人類遠沒有你想象的無能和渺小,我的靈魂将作為這道封印的核心,化為平安京的地基在這裡存在成千上百年,你若是毀滅它的話,千年後,也許我們的悲運也能就此潰散。”

春夜燃燒的火焰跳躍在他的眼中。

他的目光掠過遠處燃燒的城池,掠過被外敵入侵而陷入地獄的火海,數十年才栽種滿城的櫻花在燃燒的大火中化作灰燼。

這一刻,他仿佛才看穿她的本質一樣,啞着喉嚨,發出了譏诮嘲諷的聲音:“原來你竟比世間的所有人都來得冷酷無情。”

伴随着這樣的話,他的眼睛褪去了幽緊,顯出猩紅的色澤來,而裡邊翻滾着最為黑暗的情緒。

她知道他想要做什麼。

但是她還是這樣問道:“這些年,你到底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呢?”

“你到底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答案呢?八岐大蛇。”

他愣住了。

祭台在大火中開始燃燒,那些豔紅的火油翻出如浪花般泛白的焰色,爬上了她的衣角。

張揚的焰火中,沖天的火焰妄圖觸及蒼穹,一直以來的業火彼此吞噬交融在了一起,揚起了她的黑發和紅裙。

她仿佛再次成為了火焰本身。

他突然就好像被攝住了靈魂一般,鬼使神差的,輕聲說:“再燃燒一次吧……”

“你再燃燒一次給我看看吧,明日朝……”

漆黑的長發胡亂的飄揚,他開始潰散的雙手虛虛地抱住她,仰面而來的面容上是一種近乎天真的笑。

寫滿了期望,興味,卻有一種殘忍的空白。

纖細的瞳孔顫動,好像映照着世間最驚豔的顔色,他那麼輕盈地笑了:“很美麗,明日朝,你燃燒的樣子。”

這句話之于這位神明來說仿佛已經是一種難得的垂憐,他露出一種天真而誠摯的表情,好像在告訴她,他毫不吝啬對她的贊美。

“取悅到你了嗎?”明日朝一愣,随即溫柔地笑了起來。

對此,他先是露出一種恍然而迷茫的表情,然後才仿佛意識到什麼一樣,慢慢扯開一個空白的笑來:“啊……”

他的手輕輕撫上胸口。

“我這些年一直想要從你這裡得到的東西,想要知道的答案——”

尖利的指尖慢慢揉出不再平靜的褶皺。

“當年,我知道須佐之男用我的身體吃了你後,從這副身體裡修補滋生出來的東西是什麼?”

“當年高天審判的最後,你擋在我面前時,從這副身體裡流失出去的又是什麼?”

他恍然地說:“當你的靈魂在我的眼前燃燒而灰飛煙滅時,這伴随着那道熊熊燃燒跳躍的火焰而突然震顫跳動的東西,又是什麼?”

伴随着這樣的話,仿佛被無形的手拉扯開來一樣,他逐漸随着封印術而崩毀的身形像被光所驅散的影子,也像逐漸遠去的潮水,在她的眼簾中向後消褪,争先恐後地離她遠去。

耳邊嘈雜的聲音被盡數屏蔽,滿目的五芒星光亮伴随着呼嘯的大火驟然湧來。

但是,他依舊緊緊地盯着她,仿佛要透過她如今被火焰焚燒的模樣回想起記憶裡相似的光景。

他的聲音輕得不可思議:“……為何我會在那一刻想要贊歎,卻又害怕驚動你脆弱搖曳的靈魂而輕聲細語?”

“為何我會在那一刻告訴并給予你死的權利殺了你,卻又因你的赴死而屏息噤聲?”

“為何從那一刻起出現的、強烈的饑渴之意隻有在再次見到你時才能得到緩解?”

遙遙伸來的手,如噬來的蛇一般,想要抓住她。

作為邪神,世間衆生的欲望從他身上熙熙攘攘地掠過。

對他的恐懼、敬畏、憎恨……形形色色,無一不是罪惡的源泉。

但是,那一天,從她身上體會到的東西稱之為什麼?

溫暖,刺目,耀眼,滾燙,灼熱……

獨屬于他的東西。

她所給予、獻上的東西。

那道美麗的火焰。

“啊……”

但是,回答他的,是明日朝對準了他的箭矢。

拿起了祭台上他所送的長弓,将用靈力所化的箭矢對準了他,她在焚盡的殘櫻中引弓拉箭,用盡全力,其白衣紅裙的模樣在火光染紅的蒼穹下被包圍而來的火焰慢慢吞噬,好像曾經那樣。

“對不起,是我錯了,八岐大蛇。”

這一刻,她近乎慚愧地說。

仿佛做錯了一件事的小孩子一樣,難過得近乎落下淚來:“我曾經說你不懂愛,真的對不起。”

伴随着這樣的話,她噔的一聲,射出了那支箭:“但是,就讓我們之間的悲運到此為止吧。”

“明日朝——”

一絲罕見的怒意從他低啞空洞的聲音裡傳來,遙遙的,混雜着些叫不出名字的東西。

那是什麼,她已經分不清楚。

隻知道,從她手中射出的、耀眼的光芒與法陣的光輝融合在一起,洞穿了他最後遙遙伸來的掌心,也射中了他心髒所在的胸膛,扼殺了他最後的聲音。

眼前泛起刺目的光輝,她看到了天上的月亮顯現出了原有的色彩,連同她的力量一起,一點一點地吞噬了屬于邪神的影子,恍惚間,他最後的眼神空白而震顫,最終化作支離破碎的虛影破碎開來。

周圍的火焰好像也被那道耀目的光亮驅散,讓她的靈魂變得輕盈起來。

就此,一直以來的那絲害怕終于開始消散,那是一種近鄉情怯的感情。

她所讨厭的平安京,終将在這片土地上建起。

她落着殘淚,說:“月讀大人,原諒我如今才真正參悟您所說的、天命的殘酷。”

世界變得很安靜。

她感覺到自己好像在那片光亮中也被某種不斷湧起的、無形的潮水浸沒,她想,也許自己終于将要回到月讀所說的命運之河。

但隐約間,她似乎聽到了震耳欲聾的雷鳴。

靈魂被浸沒的瞬間,她感覺到意識也在下墜,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又做了一個夢。

夢中,須佐之男依舊那麼溫柔又安靜地看着她。

仿佛是十幾年前那個夢的延續,一身白金冷甲的少年沐浴在耀目的日光中,被迷蒙的飄帛擁簇。

但是,這次,他不再站在原地,而是想要轉身離去。

而她選擇了追上去:“你要去哪裡?須佐之男?”

她的聲音不再像怕驚擾什麼,而是火急火燎的,大喊着,發出了挽留的言語:“如今人間還未完全安定,你怎麼還不回來?”

可是,他沒有回答她。

她又道:“自從那場審判過後,你到底去了哪裡?”

他總是不回答她。

“大家都說你是萬惡不赦的罪神,說你是罪無可恕的叛神,但我知道的,你不是!”她驚惶而難過地說:“還是說,你是在怪我嗎?怪我這次沒有去找你,怪我順應月讀大人所給的真相沒有為你申冤?”

她這樣說,但很快又道:“但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神明!”

“當初不惜劈死我離開我、甚至吃了我也要守護的人間!你如今為什麼還不回來繼續守護它?你是受了重傷難以回來嗎?”

“須佐之男!”

她終于在漫長的寂靜中忍不住落下了淚來:“你再不回來,我也快要沒力氣幫你守護了!”

在他的面前,她總是毫不掩飾自己的脆弱、害怕和不安,她一邊哭,一邊說,仿佛又變回了十二歲那年在山間無助哭泣的小姑娘:“我沒有你那麼強!我沒辦法揮揮手就殲滅妖鬼!我用了好久好久才教會人類用簡單的陰陽術,我花了好多時間才幫他們建立起一個又一個村落,我努力殺了殘餘的妖鬼,甚至前往狹間附近清除魔障……但是,我所能幫你做的隻有這些……其實我知道的——!”

她說:“就算稻荷神那天沒來得及告訴我,但我也知道的,在人間還有很多地方都飽受折磨!被大雪終年覆蓋的聖山,被天羽羽斬一劈為二的神山……那些地方,我都沒辦法和力量改變,我也無法勸動月讀大人垂憐,那位大人的遠見不是我所能窺探的,我的力量實在太薄弱了!難道你忍心看他們、看你愛的世人忍受折磨嗎?!你的鎮墓獸也一直在等你!你讓他鎮守狹間,卻不告訴他自己去了哪裡,難道要讓他沒日沒夜等下去嗎?”

就此,有淚珠一顆又一顆地落下來。

須佐之男哭了。

他哭得很安靜。

瑩亮的淚光打濕了少年掀起的眼睫和被光烘托着的臉頰。

但是,他始終沒有移開目光,甚至舍不得眨眼似的,一直一直看着她。

隻有在這樣的夢中,他才會這樣直白地、溫柔地、戀戀不舍地看着她,好像所有的脆弱和私心才能得到包容和原諒。

最終,他翕動嘴角,終于說出了一句話來。

【對不起……】

然後,他在漫天飛舞的花海中轉身遠去了。

雪白的神衣被風揚起,仿佛此生不複一般,他的身影如同當年消散在大海的盡頭一樣,再也沒有了痕迹。

雷鳴隐隐而去,夢境好像因此開始崩毀。

她感覺到自己在下墜。

下墜。

不斷地下墜。

眼前的白光褪去時,意識才仿佛從深海中浮起,那好像隻是一段很短暫的時間,她聽到撲通一聲,溺水的窒息感包裹而來,她下意識掙紮起來,其揮舞的手腕在某一刻被一隻寬大的掌心握住了。

對方猛然一扯,就将她從水中拉了出來。

從晃蕩的水面剝離而出的那一刻,她被天上鑿下的日光晃花了眼。

她像一條瀕死的魚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手下撲騰着水,将方圓幾米的水面都掙紮出了破碎的水花來。

她嘗到了屬于海水的鹹濕,但浸了水的眼睛看東西都找不到焦點,模模糊糊地,隻能瞅到晃蕩的水光和模糊的人影:“太好了!救起來了!還活着!等……明、明日朝大人?!”

那樣驚惶的聲音戛然而止,随後震驚而不可思議地響起:“是明日朝大人嗎?!天哪!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了!”

她恍惚地眨了一下眼,眼眶中的水汽被擠壓掉時,她這才發現自己浸在波濤湧動的海水中,周圍密密麻麻的人影劃起木船,都不可思議地看着她。

但是拉住她的人卻很平靜,她擡眼一看,就見深藍的發絲垂墜,被彎月銀輝擁簇的影子低下頭來,有一雙冰藍而冷峻的眼睛:“荒大人……”

她迷茫地眨了一下眼,大腦還未反應過來:“這裡是……?”

“是伊勢的海邊,千年未見了。”他低沉的聲音像晃不開漣漪的水,面容未變分毫的神明宛若隔日:“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裡。”

說罷,他将明日朝從海水中拉起來,橫抱起來就跑:“千年過去了,六道之門将要重啟,八岐大蛇已經要完全破開狹間的封印了。”

“什麼?”

呼嘯的風從耳邊刮過,周圍疾迅掠過的景色仿佛成了一片模糊的剪影,她這才注意到天空中的最後一絲日光已經被吞沒,世間呈現出一種腥燥不祥的黑暗。

很快,就有一絲幽紫的光從蒼穹上閃現,随即而來的,是一輪被黑曜般覆蓋的、漆黑的圓月……不,那不是月亮!是一輪如同巨大暴風眼的風雲漩渦,它讓日月的光輝共同失色,如同懼怕着什麼一般圍繞着那詭異的中心旋轉而不肯靠近,仿佛不祥的災禍即将從中傾瀉降臨。

幾乎是轉瞬即逝的事情,天地間驟然亮起一道金色的殘光,仿佛日月的光輝被攥奪而就此彙聚,從暴風眼漆黑的中心顯現構架出的,竟是一座巨大的天平。

這一刻,她不禁屏住了呼吸。

她知道那是什麼,她很清楚那是什麼。

是高天原的審判之天平!

與此同時,天地間懸浮起五道明亮的流星,如同閃電一般飛速朝着天平所在的方向擲去。

那裡不僅僅是審判之天平,還有垂吊的太陽女神像。

天上聚攏的濃雲被狂烈地洞開,高聳肅穆的太陽女神像閉着雙眼,在沉默中仿佛化作了天平的基底,遙遙望去時,已見張牙舞爪的群蛇噬着獠牙蜿蜒地纏絞而上。

就此,有一道巨大的白蛇盤旋而出。

如同和大地呼應一樣,白色的巨蛇從遠方的地上徘徊而去,失去光輝的日月星辰追随着那道雪白的影子翺翔,其上驟開的雙眼巨大得如同吞噬一切的黑洞,其中迸發出的黑炎,将接觸到的一切光芒都焚燒殆盡,跌落地面。

某一刻,那樣可怖的巨目突然遙遙地望來。

隻一瞬間,大地震動,刺目的雷電剝開漆黑的天際,開始閃爍,伴随着驟然噬來的蛇影!

“荒大人!”

深藍的瞳孔微微緊縮,明日朝被一股力量甩出去時,遙遙地看到了荒的影子被從天上傾瀉而下的漆黑潮水吞沒。

她滾落在地,瞳孔顫動,眼睜睜看着漫天的隕星如利箭投擲而下,呈現出山崩地毀之勢。

掀起的塵霧中,突然有什麼冰冷的東西攥住了她的喉嚨。

沒有弓!

她驚悚地看着眼前的影子如霧般彙聚而來,慢慢的,凝成了八岐大蛇雪色的模樣。

【明日朝……】

總是輕飄飄的聲音不複以往的優雅與從容,而是一字一頓放得極輕極緩,低啞地念出了她的名字,伴随着某種扭曲而快意的笑。

【千年了,你可算出現了。】

【這次我可不會對你太寬容了。】

她猛然一顫,感覺意識驟然一暗。

她輕飄飄地倒了下去。

……

黑暗中很安靜,也不知道具體失去了多久的意識。

隻知道,眼前似乎映照出了一張與她一模一樣的臉。

那張臉在笑,露出了一種不屬于她的媚态。

她不禁道:“……你是誰?”

【我就是你呀。】

那張臉暧昧地笑。

【八岐大蛇大人已經為我們重新打開了六道之門,我們已經能重返人世了,如今你也該回來了,明日朝,回到真正屬于我們的身體裡來。】

……不要。

她聽到自己發出了抗拒的聲音。

但是,無法阻止。

黑暗中,好像有蜿蜒的群蛇死死禁锢着她,一隻手輕輕擡起了她的下巴。

那張與她一模一樣的臉輕輕地對着她的嘴角,就要映了上來。

【再次成為我的東西吧,明日朝。】

……不要。

不要逼我恨你。

……

一聲狂暴的雷光驟然劃開噩夢般的黑暗時,她像驚醒一般,猛然一顫,随即感覺到自己被一道有力而熟悉的臂彎攬進了懷裡。

鋒利的冷芒仿佛能洞穿世間所有的妖祟,劈毀一切,但是,卻已經不再讓她害怕。

她似有所感,恍惚地睜開了眼:“……須佐之男?”

“啊,是我。”

帶着一絲安撫之意的聲音被刻意壓低,聽上去威嚴而冷峻。

但是,對方好像在笑。

漆黑的夜色裡,輕盈的羽帛披在臂彎間,金砂般的發絲在劃過眼簾,一身黑金戰甲的神明怒發沖冠,被雷光萦繞,那張年輕而漂亮的臉龐,一如當年。

“已經沒事了,明日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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