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林無求孺慕的目光,如此一番癡語,宛若孩子對待父親,如何不令他動容。
他情不自禁想要伸手,像一位父親安慰女兒那樣,輕撫她的額頂。布袍下的手臂擡起半分,即刻略不自然地收回,話卻已在口邊,收不回了:
“傻孩子,幾時說過讓你做這些。你若實在不願去奉先……便罷了。我本無意強求。”
林無求喜上眉梢,連連稱謝。
慶幸之餘,心中長籲:看樣子她得加快賺好感的進度了,這一天天險象環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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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消攜帶林無求的念頭後,杜甫改換計劃,決意自往奉先探望妻兒,待返回長安再行赴任。
臨行前,他留予林無求一些錢财,供她随後幾日的開銷,後者推說不用,言自己積蓄夠花,可杜甫仍把錢留在了家中。
出發前一晚,林無求捧臉笑得神秘,杜甫觀見,問笑之由來,她搖首不答。
她在杜甫包袱中悄悄塞了根發钗,紅漆錦盒收納,藏于杜甫帶給妻子的禮物中。
女子皆愛首飾,可杜甫僅給妻子帶些長安吃食,未免太不開竅,林無求發現後,花掉大半積蓄,為他妻子買下這根钗。
“秘密,”她樂颠颠道,“往後你便知了。”
十一月初的某日,杜甫星夜啟行。其時百草枯凋,朔風刺骨,行至半路,他舉首回望,見連綿起伏的群山埋藏于黎明前的幽藍暗影内,遠方一道微淡光芒若隐若現,泛着柔和溫暖的顔色。
他知,那是林無求為他點燃的燈火。
那道燈火的背後,便是愈漸遙遠的巍峨長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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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無求開始漫長的等待生活。
說漫長,其實不過數日。杜甫言他七八日即可歸來,林無求掐指算日,嫌無聊時便前往鄰裡家幫忙砍柴,總能混到一頓飯作為回報。
如此,林無求靠着自己的“特長”替杜甫省下不少糧錢。
第三日,她背着竹簍,随鄰居兩位長輩上山采藥,行了一日,采回七七八八或貴或賤的藥草。照着杜甫曾經的做法,将藥草鋪展于地,去莖的去莖,去根的去根。
第四日,她嘗試用采來的荠草熬湯,味道一般,喝了兩口即倒。
第五日,她揣着兩包草藥,隻身入長安城。
長安城南多市井百姓居所,其間高台樓閣,星羅棋布,彩繡欄杆,交相輝映,豪商富賈宅邸門前車水馬龍,川流不息,既不乏騎青骢馬的俊逸少年,亦不缺鬥雞下注的白日賭徒。
林無求穿梭其中,默默行路,待晌午時進了座食店,點了碗米飯,一碟小菜,餓得悶頭扒飯檔口,聞見隔桌交談。
“邊關回來的士卒皆在傳,安祿山早有造反之心,目今已然在募集軍隊,不日便要自範陽起兵。”
“我亦聽聞此事,卻不知是真是假,如此動搖人心的傳言,還是切莫張揚為好。”
安祿山?林無求咀嚼着飯粒,悄然豎耳,隔桌之人亦壓低嗓音。
“還傳揚甚麼,邊關人盡皆知的事,我一遠親自平盧行商歸來,對我們道,那裡早已秣馬厲兵,嚴陣以待,隻待一聲令下便向長安撲來,他急着回來提醒我們,讓我們盡快往蜀中避難。”
“這……會不會杞人憂天,即便撲來,有高封二位将軍坐鎮,亦有潼關天險,易守難攻,量他區區一胡雜,應也攻不進關中。”
“況今歲聖人還賜婚安祿山之子,如此盛寵,常人豈生反意。”
“唉,小弟好言相告,二兄信也好,不信也罷,總歸我欲攜家小向西暫避,今日權當告别,我們再飲一壺。”
林無求咽下那口飯,面上鎮靜如常,心内突突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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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時,敦化坊。
鄭虔家門口,林無求扣響門環,少刻,向前來開門的家仆叉手問安。
一盞茶後,林無求坐在堂屋,面對鄭虔一家老小相顧瞠目的表情。
“如此說,娘子專為送藥而來?”聞罷少女一番言語,鄭虔之妻孫氏開口。
“不錯,”林無求坦然颔首,“千裡送鵝毛,禮輕情意重。”
“哈哈哈,好一句‘千裡送鵝毛,禮輕情意重’,逾月未見,林小娘子精神如故呐。”
卻聞一道蒼渾嗓音自屋外傳來,鄭虔由仆人攙扶着踱進屋中。
“鄭公。”林無求起身,不由人教,乖乖作一深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