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所周知,懷罪從小深受話本子的熏陶,可轉輪王斤斤計較得很,他的書多到能堆滿整整一架子,每次卻跟鐵公雞一般,隻肯把角落的書借給她。
這是為什麼呢?
心智未熟的孩提時期,懷罪一身反骨,每天都想要瞅瞅那些擺在正中間、書脊磨損到令人心疼的書究竟姓甚名誰。
可惜,轉輪王雖然年紀大,卻并不耳昏眼花手抖,尤其是在這方面。
換書過程尤為雷厲風行,懷罪甚至沒資格進他的寶貝藏書閣,隻能趴在門縫外眼巴巴地望着。轉輪王像是對每冊書的位置熟稔于心,都不必思忖。一塞,舊書歸位;一提,新書到手。
同樣,皇天不負有心人,在懷罪長年累月含辛茹苦的窺探之下,曾有幸瞄到過其中一本愛書的名字——真愛永恒之黑寡婦的萌動春心。
那一刻,懷罪有如醍醐灌頂——多麼超凡脫俗的名字!簡直像根軟鈎子,一下鈎出人蓬勃噴發的覽讀欲望!再觀其書頁,早已黢黑得不成樣子,一看就是翻閱多次的心頭好!
未幾,轉輪王取了新書來,懷罪擡眼一瞧——哦,桓真人升仙記。若放在平時平時,必然覺得有趣,此時忽而覺得有些皺巴巴了。
也許是忌憚于其他冥官知道了會生氣,轉輪王難得成了個有原則的人,纏綿悱恻的愛情故事一向捂得嚴嚴實實,隻肯分享些催人奮進的勵志故事,譬如那本上善若水的桓真人升仙記。
乏味雖乏味,卻也是那些無邊孤寂日子裡,年幼的冥王僅有的陪伴和寄托。也正是在這本書裡,懷罪第一次讀到了仙界。
書中讀到的仙界,是個令人心馳神往的地方,載道:有長年之光景﹐日月不夜之山川。寶蓋層台﹐四時明媚。金壺盛不死之酒﹐琉璃藏延壽之丹﹐桃樹花芳﹐千年一謝﹐雲英珍結﹐萬載圓成[1]。
多年之後的今日,當懷罪真正踏上這片陌生的陸地,見到滿目琪花瑤草、幽蘭凝露,才深覺文字匮乏。書中所描繪的,不及眼前所見的萬中之一,愈發通透讀萬卷書,行萬裡路的道理。
“哇——這兒好漂亮啊!”高端的贊美,往往隻需要最樸素的語言。
懷罪忍不住連連贊歎,回顧初至妖界那日,這一回她明顯成熟收斂了很多。
對此,比祁表示很欣慰。
“那你覺得,是妖界好看還是仙界好看?”他問。
對于抉擇之類的發問,懷罪大多時候都難以取舍,妖界美,仙界也美,卻是各有風姿。
妖界彙聚萬物之靈,哺生詭谲绮麗之美,而仙界上生金銀之樹,瓊柯丹寶之林,垂蘇瑚以為枝,結玉精以為實,較之妖界,更多的是純然清淨、風雅澄明,令人氣爽神清。
故而佯裝認真打量一番後,再反诘一句,比祁的注意力很容易就被移走了,通常也不會追着問,百試百靈。
“那,你覺得神界好看還是冥界好看?”懷罪抓住痛點直擊靈魂。
“我還沒去過神界,”比祁舔一舔唇,“這怎麼比得出來?”
她望着他,須臾抿嘴一笑,算是放過他了,轉而将目光落在更漫無邊際的遠方。
初入仙境,此地草木豐盈,仙氣氤氲,看着像是天庭邊界,沒什麼人影。阡陌縱橫,蛛網般交錯,夾道掩映着低矮的奇花異草,令仙界更添幾分引人入勝的朦胧。
于是問題來了——大路朝天,該走哪邊呢?
正舉目四望之際,扶桑樹間一撇人影不經意映入了兩人眼中。是個少年,正栖于枝桠間小憩,衣袂垂落下來,随着碎葉翕動而若隐若現。
天光刺目,比祁一手擋在額前,眺望道:“我們去問問吧。”
這麼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能有活口已經萬分感激了,懷罪欣然同意。
行至扶桑樹下,果然見到一鮮衣少年,口中啜着根狗尾草,背靠扶桑仰面休憩,看不清神色和面容,隻覺得悠閑自在得很。
“這位小仙家?”比祁率先開口。
樹間少年聽了動靜,果然轉過頭來,那是個瞧着比兩人年幼些許的少年,束着馬尾,小辮自耳後搭在身前,面目端正清秀,隻是眼裡的桀骜沁着刁蠻,顯得不怎麼客氣。
秉承着冥界的優良教導,兩人于樹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後,這才和顔悅色地娓娓開口:“仙界迷離,初至寶地,我們二人有些迷了路。不知可否得仙友指點,玉山瑤池該如何走?”
按理說,這番态度和言辭謙卑有禮,池頭夫人和血河大将軍聽了都要豎大拇指,應當無可挑剔才對,可不知為何,樹上的小仙卻冷哼一聲,無端發起脾氣來——
“呵!又是下界提拔上來的小仙吧?沒見識……”
那硬邦邦的姿态、眼尾傲慢的弧度、目光中狂妄的神色、字裡行間譏諷的口吻,以及高高揚起的頭顱,無不昭示着:要麼他很厲害,要麼他家裡人很厲害!
比起前者,懷罪更傾向于後者。畢竟乍一看,這小瘦猴也不像是個神通廣大的樣子。
歸功于池頭夫人血河大将軍的諄諄教誨,以及轉輪王的真善美話本熏陶,生而尊貴的冥王大人從小态度端正,堅決抵制成為一個狗仗人勢的纨绔子弟。
“你的話說得真難聽!”懷罪憋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