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天上的河漢降落泥土，江、河之水倒灌入三秦，也不會有比這更婉轉風流的長河了。這一刻人工勝過天然，全長安城的都趕來看人間的車水馬龍，忘了城外的渭水和天上的銀河。

這條由人、車、馬組成的河流以皇帝的車隊為頭，以宮中那些夫人公主的車隊為身，以臣子的車馬為尾。他們浩浩湯湯轉出宮門，沿禦道趕往有着石麒麟的青梧觀。館陶公主唯一的女兒陳阿嬌此刻就在青梧觀，見過她的人都說她有一雙清澈的眼睛。

那些衣袖裡能噴出香粉的郎官女眷沿着渭水小心追随在禦道上，而有幸骖乘的梁王劉武從他哥哥的馬車裡看到車外那些令清朗月色都黯淡的各色光輝，柔情脈脈的是琥珀之光，熠熠生輝的是珍珠之光，含蓄内斂的是玉石之光，輝煌璀璨的是黃金之光。在夜色下它們糾纏着，親吻着，愛戀着，默默從各自主人頭上、脖頸上、手上乃至腰上注釋着皇帝。同時珠寶的主人用一種灼熱的嫉妒目光，注視着距離皇帝最近的梁王劉武。

劉武沒有放下車簾，那些金玉珍寶的光輝和藏在飾品下的羨慕目光，隻令他的思緒輕飄飄快要蕩上雲霄。他用目光舔舐着長安城的繁華和繁華下的爾虞我詐，用心品讀着身後那些男女每一次目光交彙時的深意和勾心鬥角，以至于從頭到腳所有血液都被支配着沖向頭顱，使那張白皙的面容更加紅潤富有光澤。

“那是阿嬌的馬車嗎？”劉武問，“我剛剛好像看見她了。”

“是她的車隊。”劉啟回答，陳阿嬌的車隊與劉啟的辇車背道而馳，“那孩子是要去長樂宮。”

陳阿嬌是窦太後唯一的外孫女，備受窦太後寵愛。她乘坐的香木車鑲嵌着七寶，懸挂着的馬鞍由白光琉璃打造而成。浮雲一般輕捷的白馬拉着她飛奔，驅馳者一雙大掌緊拽着缰繩和鞭子，趕着馬兒快步向前卻不踏出飛塵。陳阿嬌的車馬上挂着鈴铛流蘇，每走上一步，撞起來的鈴铛就發出敲鐘似的脆響。

當兩輛車相遇時，陳阿嬌掀起車簾向兩個舅舅揮手緻意，劉武見了沒忍住笑起來，“這孩子真是越大越漂亮，外面的人都說她是皇室第一美人。她許配人家了嗎？我有好幾個兒子和她年齡相當。”

“早許下了，王夫人要她做自己的兒媳婦。”劉啟越過自己兄弟将車簾放下，那些可以穿透人肢體的目光被隔絕在簾外。“梁國富庶，母親又常常賜予你珍寶異玩，你大約是瞧不上長安這些小打小鬧。”

劉武微笑着搖搖頭，“我怎麼可能看不起長安，還記得嗎，大人①還在的時候，你和我乘坐馬車從禦道上沖下來，從長安的大街飛到小巷，又闖回宮中。過司馬門時咱們兩個誰也沒有下車，把張釋之氣得半死。為了這件事，大人還摘下帽子，向張釋之②賠罪，說自己教子不嚴。薄太後不得不派使者捧着诏書赦免我們兩個人，要不然咱們連宮門都進不去”

說起往事劉啟也沒忍住笑了，“可惜你沒過多久就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寂寞。”

劉武怅然若失：“大人将我封到代地，我不走不行。”代地是文帝過去的封國，也是他們兄弟長大的地方。後來文帝聽賈誼之計，将位于天下要沖的淮陽國和梁國分封給自己最小的兩個兒子，以此防範關中強盛的諸侯國。

文帝最小的小兒子劉揖薨後，劉武走走停停，一路從代王、淮南王轉變為梁王。這一走，少年頃刻華發，柔腸即刻寸斷，若不是重新坐回皇帝法駕③，劉武幾乎忘了長安。

長安，劉武在嘴裡咀嚼這兩個字，輕得險些不可聽聞。可不管長安兩個字怎樣輕，長安都是劉武魂魄栖息之所。

皇帝法駕出行堪稱千乘萬騎，前呼後擁的副車、随從、護衛綿延數裡，塞滿馳道，但六尺車輿容不得人伸展臂膀。每當梁王的手臂肩膀碰到皇帝肢體，他都情不自禁想起早已山陵崩④的父親文帝。

文帝劉恒身世坎坷，前半生在戰戰兢兢和刀光劍影中度過。代國寒冷的冬天，呂後喜怒不定的性情磨平了文帝的棱角，讓他成長為一個溫柔平和的人。他鮮少發怒，寬容臣下，總是以謙卑的姿态面向天下人。

可是這樣一個人也會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他為了權力，屠殺了惠帝所有兒子。

劉武閉上眼睛，可父親戴着冠冕的身影還是出現在眼前，他還是很謙和地微笑着，這笑容像一簇火苗點燃他内心名為渴望的幹柴——既然父親可以從代王變成天子，那麼另一個代王劉武為什麼不可以做天子？同父同母同在代國長大的兄弟，為什麼一個是君主，一個是臣下？

窦太後的長樂宮中也擺着一面青銅鏡，與王夫人的攬鏡自憐不同，窦太後的那一面鏡子上爬滿了塵灰。歲月奪走她的青春，搶去她的眼睛，害死她的丈夫，讓她無心攬鏡自照。

窦太後對面坐着袁盎，一個曾經在文帝面前保護過她尊嚴的人。文帝生前寵愛趙國的慎夫人，讓她坐在最尊貴的位置，是袁盎把慎夫人拉走。窦太後一直感激袁盎的仗義執言，對他以禮相待。

“故事你講到第幾個了？”窦太後這幾日睡得比貓還輕，神色因為焦慮格外憔悴，銀白的頭發絲在燭光下根根可見。這些日子袁盎喋喋不休地向窦太後講着春秋時的往事，極力勸她放棄兄終弟及的想法。這使太後與袁盎兩人都精疲力竭，疲憊不堪。

袁盎竭力從濃重睡意中撐起兩片眼皮：“快完了，隻有一個春秋時的故事不曾說給太後聽。最後要講的是陳國三位公子的故事，他們三個兄弟和睦，彼此依據年齡順序做國君。他們在世時子孫朝廷都相安無事，但是他們故去後他們的兒子不像他們一樣親密無間，人人都有了防備猜疑之心。其中公子過和公子招争執得最狠，以至于一死一放逐，陳國也幾乎滅亡。”

窦太後生滿老年斑的手緊緊抓住自己寬大的衣袖，“就沒有結局好一點的故事說給我這個老太婆聽嗎？”

“沒有。太後，兄弟之情固若金湯，但是兄弟的兒子之間可就沒有那樣強烈的情誼了。您趁着還有行差踏錯，還有回頭路，趕緊抽身回頭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