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龍首原的未央宮可以俯視整座長安城,當天子劉啟從綠琉璃鋪成的窗戶向外看去時,連綿不絕的燈火已經連成一片汪洋大海,浮出裝載滿人聲的雪白泡沫。春天的花木秋天的原野在這一刻都遠去了,草蟲也失音不語,隻有幽暗的天色依舊默默注視着天子,感受他難言的情愫。月輪的輪廓在山邊隐沒,千秋一色的素光射在劉啟額頭臉頰,不久又淡在深衣之上。
“重重心事,沉沉暮色,迢迢山水,您的目光在長安,但所思所想不在長安。”天子寵臣郎中令周文仁①為天子多披上一層衣裳,“夜深露水重,陛下多穿一點吧。”
劉啟深深注視着他,“文仁,你說是不是生前可惡的,死後都可憐?我而今想起那個女人,竟回憶不起她一點可憎的地方,倒是回想出她許多可愛之處。”
周文仁是劉啟還是太子時的太子舍人,和号稱“智囊”的太子家令晁錯一同侍奉劉啟。與洞察時局替天子運籌帷幄的晁錯不同,周文仁隻以醫術侍奉天子。周文仁從不議論人長短,不接受皇帝的賞賜,也不接受群臣諸侯的賄賂,對外界表現得漠不關心。他親眼見過晁錯穿着朝服,被騙到長安東市腰斬的樣子,自那以後他對皇帝的态度就越發慎重疏遠。
“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缟②。陛下對栗姬的恨意淡了,對于您想做的事,您自然狠不下心腸做了。”周文仁将袖子套在劉啟胳膊上,寬大的衣裾掃向他眼睛。“您還需要我去找郅都嗎?永巷的宮門還沒關,如果您需要,我現在就去找他。”
劉啟的目光在那一刻極其複雜難以解讀,他拉着周文仁出了宣室向漸台走,一路上殘月将兩人的影子拉成六把刀筆,像是随時要處死犯人。夜色下的花樹枝頭仍挂着殘紅褪綠,凄豔清幽的倒影被人影切得支離破碎。四下涼風如衣覆蓋全身,周文仁行走未央宮多年,直到這一刻才覺出這座改建自秦國章台的宮殿其實相當冷寂。
高祖時期丞相蕭何建造長樂未央二宮,希望雄踞此地的天子長久快樂沒有終結。劉邦曾在東邊的長樂宮召見六國遺民和丞相禦史大夫等臣子,在他怅然送别商山四皓,與寵姬戚夫人悲歌楚舞後,他預料中的“真天下主”呂後取代他躺在長樂宮的青蒲席上。此後數十年間漢宮水紋竹簾千千萬萬次為這位剛毅的太後掀起又放下,而她與高祖的兒子惠帝劉盈則帶着自己的皇後張嫣留在西邊的未央宮。
被呂後玩弄在鼓掌之間的兩個小皇帝和文景兩代皇帝都睡在有着蕩漾水波的“西宮”,文帝愛惜相當于十戶中等之家的錢财,不曾添補露台等樓閣,讓它依舊保持了惠帝時的風貌。周文仁走在其中總覺得陰風陣陣,下墜的柳枝是惠帝六個兒子③的鬼魂在彳亍來去,被風吹動的菖蒲草是代王後和她的四個兒子④眷戀宮室不舍離去的背影。夏侯嬰⑤劍下血未幹,嫁入劉氏的呂姓女妒火不曾平⑥,成百上千條冤魂哀悼不已,成千上萬顆心戰栗不休,他恍惚間似乎看見死去的人都活過來死死盯着自己,竟不敢再走哪怕一步。
劉啟死拽着周文仁快步流星向前走,直到進了漸台将四面的竹簾都挑起他才坐下。周文仁将江都王劉非進獻的□□座五支燈點上,這才發現劉啟已經淚流滿面。半人高的銅燈大可以滴着紅淚挨到天明,相對坐着的兩個人卻不能白白消耗光陰。周文仁見此刻漸台三面臨江一面對風,劉啟素日親密的黃門侍中全部被他屏退,知道他這是要對自己說難言之事,心中一緊,竟然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劉啟擡頭問他:“你哭什麼?”
周文仁這才發現自己已然淚流滿面,但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麼,隻好搪塞說:“《國語》有言:‘為人臣者,君憂臣勞,君辱臣死’,臣無能,不能盡人臣之節解人主⑦憂患,所以哭泣。”
劉啟冷笑:“我還以為你也覺得我薄情寡義,為栗姬臨江王他們哭呢!”周文仁不等他說完就抱住他的腿,“臣若對陛下有二心,萬箭穿心而死!”劉啟當即一把推倒他,“好個周文仁,你是九卿中的郎中令,也是我的寵臣,卻不對我說實話!”
周文仁進退無據之際又聽見劉啟道:“你還記得趙武靈王嗎?我也覺得我似乎犯下一個偌大的錯誤,因此隻能希望自己不至于白白辛苦。”他像一個走到絕路的賭徒一樣孤注一擲地扔下最後一點錢财,看圓溜溜的十八面木骰滴溜溜地轉,樗蒲棋枰與五木⑧不知輸赢地上下翻飛。
趙武靈王是趙國一代雄主,胡服騎射打敗匈奴,修建長城抵擋林胡樓煩,喬裝西行意欲吞下秦國,最後因為在立儲之事上首鼠兩端而餓死沙丘。
劉啟眼睫微微抖動,在燈火下尤為明顯,“娃嬴、骊姬還有西施真的能傾倒一個國家嗎?趙晉兩國的混亂還有吳國的覆滅其實都是從君主的動搖開始。我既然已經站在了這裡,就絕不能後退哪怕一步,否則趙武靈王就是我的前塵之鑒。”他的唇微微顫抖,但吐露出來的話語異常清晰,“郎中令,你去找郅都吧,出去的時候告訴我親近的黃門和侍中,今夜的燈不要熄滅,因為這個被皓月照亮的夜晚,注定有許多人無法入睡。”
郎中令周文仁順着草木萋萋的漸台往下走,看見一片木葉黏在門檻上,當他彎下腰想要撿起木葉時,周文仁聽見背後劉啟發出一聲長長的太息,“漸台今夜何其蕭條,誰能想到當初使鄧通顯貴的漸台如今會塗滿高祖子孫的鮮血?這血不會幹的,将來一定有比尊王侯的人物也慘死在此地⑨,為它添上新的妝飾。”
袁盎一腳深一腳淺地登上了他的牛車,牛拉車往往比馬穩健,牛車通常也比馬車寬敞,他在車上可以慢悠悠觀賞長安東西兩市的風光,看天邊疏星割裂如錦緞光滑的幽暗長空。陰晴不定圓缺時有的月亮帶着曼舞的嫦娥沉入西海。袁盎晃着自己像稻草一樣枯槁的花白頭發看了一眼璀璨星空,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也将如月西沉。
車走到安陵城門外,他聽到一個自稱棓生的人攔下了車,他隔着簾子問那個陌生人,“你就是可以占蔔吉兇的棓生?”
“我就是可以占蔔吉兇的棓生。”陌生人有着熟悉的嗓音和熟悉的沉着态度,“我不僅知道您的性命會在何時結束,我還知道是誰做的。”
袁盎搖了搖頭,“上車吧,年輕人。三年前你是我的從史、吳王的都尉,一個月前你是殺我的刺客,今夜你是占蔔我吉兇的棓生,我的生死總是被握在你手裡,我真是怕了你了。你上車吧,我有預感,你和我之後隻有一個人可以下車,而留在車上的人注定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城門上的如豆燈火照在車簾上倒是一片昏黃,年輕人一掀簾子燈光便立刻湧了進來,袁盎看到火光和人一起輕快地靠近他。在與他隻有一臂的距離後車簾被放下,對面坐着的年輕人面目也随光的消逝而逐漸模糊不清,隻有錯金龍首形的衣帶鈎在暗夜中閃出一點微弱的銀光。
“你為什麼又回來了呢?你不怕死嗎?年輕人,我告訴過你,殺了我你也注定要死,梁王保不住你,皇帝會用巨阙劍劈開你的腦袋,再把你流滿血和腦漿的頭顱挂在長安城門上。長安城是中原風浪的中心,大海上的狂風驟雨與它相比隻能說是和風細雨,你貿貿然闖進這座城,是想把屍體丢在這裡嗎?”
“您愛惜您衰朽的身體和無暇的名聲,我也愛惜我的青春和性命,我比您還珍視每一年的春花和秋月,不願意把年華憑空辜負。我之所以走到您面前是因為我實在無路可走,有個無辜的人正深陷在苦難之中,除非您流血,否則她就得沒休沒至地流淚。”
“是那個你帶着逃跑的小姑娘嗎?”
“是,她比在您身邊時大了一點,現在比春天的柳條稍高了。”
“她現在是你的妻子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