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其侯心痛臨江王慘死,并不想和王信周旋,“我素來不知書,可惜長君這麼一問了。”礙于臨行前窦太後囑托,他向王信說起王信在皇帝身邊做郎官的同母弟弟田蚡。田蚡早些年不得勢,常常往來窦嬰家,往來侍酒、跪拜起立如窦嬰的子侄,窦嬰因此對他很熟撚。
“長君你常年閑在家中有所不知,陛下近來有意提拔田蚡,讓他做太中大夫。”
王信素來不喜歡那個相貌醜陋、身材短小的同母弟弟,捏着鼻子睨了窦嬰一眼:“他除了口才好一無是處,陛下這麼擡舉他,日後是要失望的。”
窦嬰沒想到他氣勢一點不減,隻好說:“太子年少,身邊總得有幾個得力人,有什麼人能比親舅舅更值得信賴呢?”王信聽了連連冷笑,“魏其侯在沙場見慣刀兵,回到長安就不識得人了。我那同母弟弟是個披着人皮的畜生,地地道道的小人,不值得人對他一點好,這一點等以後你被他反口咬了就清楚了。”
窦嬰沒想到王信在外人面前對親弟弟也這樣輕蔑,心中對他也有些小瞧,總覺得胳膊折了藏在袖子裡才好,因此冷冷說:“長君是天下一流人物,自然瞧不上田蚡。我倒是曾聽過槐裡一樁公案,說是長君你同鄉金王孫一家人都被大火燒死了,放火的就是你曾經的門客,這件事是真是假?”
窦嬰見王信神色慌亂,知道擊中他痛處,乘勝追擊,“我還聽說一件事,那就是長君你那段日子并不是像你說的那樣在家養病,而是和你那門客一道回了槐裡縣,不知道這第二件事是真是假?”
這些時日鄒陽多方打探也隻打探出第一件事,不曾聽聞第二件事,心中歎服窦嬰在長安勢力之大、根基之深,對這樣的隐私也能打探清楚。他回過頭來看王信,本以為對方不是矢口否認也得是驚慌失措,沒想到王信隻是冷笑,像是料定窦嬰會知曉此事。轉念一想鄒陽就明白,以田蚡與王信兄弟之情,田蚡對窦嬰的奉承之意,王信有什麼事是田蚡不能出賣給窦嬰的?
王信手扶着塗朱施丹的門梁,稍稍擡起眼簾,像是才看見鄒陽似的,“鄒先生遠道而來,難道隻是為看我家兄弟阋牆、同室操戈的笑話嗎?”
鄒陽剛想說些什麼,王信就又打斷他,“我知道你找我是想做什麼,我出身草芥,依托兩個妹妹才得以一飛沖天,不想做會犯衆怒的事。”
王信敲了敲堅硬的房梁,自言自語,“可我還有什麼辦法呢?你以勢壓人,我除了忍受還能有其他辦法不成?你走吧,臨走時把你要我辦的一一說給我,我照做就行。”
窦嬰聽了如蒙大赦,鄒陽卻深感不安,他清楚王信這麼做隻是出自無奈,要他動口可以,要他實實在在出力氣恐怕不行。偷偷打量窦嬰臉色,發現對方果然一副此事已了的神色,知道對方靠不住,幹脆裝作一瘸一拐的樣子跟在窦嬰後面。
窦嬰等不及鄒陽,他前不久傷心臨江王早逝,在藍田縣南山隐居好幾個月,堆積了許多公務要處理,早就想回去。鄒陽看他步履匆匆,連忙踏過門檻又轉回王信那裡,好在王信還沒走,隻是臉上挂着詫異神情,像是想不通一個逗留長安幾個月都打通不了關節見他的人,到底是從哪裡借來了膽量直面自己。
鄒陽慢慢走進王信,王信等他先開口,沒想到鄒陽第一句話相當客氣,“長君門客數十,多的是有人願意為長君奉上犬馬之勞的人。可惜的是您多的是役使之人,缺幾個真能為您長遠計劃的。臣雖愚。但想要為長君博一個長久富貴。”
王信不可思議地看着鄒陽,他眼睛轉了又轉,嘴唇動了又動,思索半天後還是長跪着向鄒陽答禮:“幸蒙賜教。”鄒陽窦嬰與他會面多時,但是王信從來不曾向他們施禮,鄒陽知道他是心動,趕緊向王信還禮,不敢有所怠慢。
鄒陽說:“臣知道長君妹妹在後宮深受皇帝寵幸,是天底下僅次于太後的尊貴女人,但長君知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遲遲不能封侯?”
王信想起屢屢阻礙自己的周亞夫,低下頭說:“高祖白馬之盟說:‘非有功不得為侯’,我并非功臣後裔,更不是功臣,行迹又多不循規蹈矩之處,誰會願意擡舉我,給我一個列侯呢?何況當年窦太後的兄弟窦長君也沒有活着封侯,皇後不能與窦太後相比,我更不能和窦長君相比,今生恐怕封侯無望。”
鄒陽從他話音中聽出不甘,知道說通他的訣竅在這裡,便款款道:“《鄧析子·無後篇》上說‘不進則退,不喜則憂,不得則亡,此世人之常。’長君您人在萬丈懸崖邊上,若不能再進一步跨到天上去,就得摔下懸崖,摔個血肉模糊。我要是您,我絕不聽天由命。”
王信譏諷他說:“你不必诓我,我雖然和聲名顯赫還差個邊兒,但是距離不得好死還有一大截子。倒是你侍奉的梁王,是真正犯了衆怒。太後憂心梁王整日在長樂宮哭,哭的長樂宮内外都人心惶惶。”
鄒陽不動聲色,“正是因此長君才要格外小心,您如今和梁王其實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若陛下窮究袁盎被刺之事,那梁王難免一死,您也要被牽連。”
王信噗嗤一笑,“我被牽連,難不成是擔心梁王被殺時,血濺我一臉?”
鄒陽道:“長君不信?長君看到剛剛走的魏其侯了嗎?他來時事不關己,是因為傷心臨江王劉榮無辜被殺,看到您這個新太子的舅舅自然不快。你想想魏其侯都這樣傷心劉榮的遭遇,對他念念不忘,太後又該怎麼傷心她的長孫?臣不才,在長安遊蕩時也知道太後因此對王皇後很不滿,你作為王皇後的兄長,難道就不害怕窦太後報複嗎?”
“長君您現在笑話太後憂心忡忡、泣血在心又無處發洩的樣子,焉知在聽到梁王死訊後,悲傷的太後會不會切齒痛恨沒能救出梁王的您呢?您妹妹的盛寵已經帶走了臨江王,您的坐視不理又将帶走梁王,仇怨越來越深,您和王皇後即使依仗着皇帝,恐怕也不能安享尊位。到時候你就不是差蓋侯之位一步,而是離死隻差一步了。”
王信猛地站起來,焦急地踱來踱去,“太子也是窦太後的孫子,還娶了館陶公主的女兒,我倚仗着他還不能保得平安嗎?”王信拉住鄒陽的袖子,“你人在梁國有所不知,館陶公主的女兒是太後唯一的外孫女,和太後生的頗為相像,是太後最喜歡的孫輩。有了這麼一個妻子,太子皇後的地位比泰山還穩固呢!”
“‘狡兔有三窟,僅得免其死耳’,您有了緻命的威脅,不多找幾棵大樹好依傍,倒總想東躲西逃繞開是非,甚至要把禍患引到自己要終身依傍的太子身上。太子年幼,是棵沒長成的樹,雖說枝繁葉茂,也不能把外面的風霜雨雪全擋在外面。一個不留神,還可能引來雷霆怒吼。您不想着多多為他修剪枝杈,添水加肥,遇到事兒倒是想拿他頂禍。”
“看來我就算不為了為自己,單單隻是為了皇後和太子,也得助你身後的梁王了。”王信沉吟片刻,“鄒陽,你果然是被丢進牢裡還能爬出去重見天日的縱橫家。我聽了你隻言片語,就動心不已。隻是有一點,我該用什麼話勸說皇上?梁王跋扈殘忍,天下皆知,以文帝的仁慈尚且不能容忍淮南厲王,何況是皇帝呢?”
“舜是聖明君王,能寬恕他的弟弟象;齊國哀姜因為□□被齊桓公處死,孔子卻傷心手足相殘。古今聖人都将骨肉親情看得重,把罪過看得輕,你把這番話說給陛下聽,相信皇帝經過深思熟慮後會寬恕梁王的。”
王信用手指骨節敲了敲大腿,“鄒先生還有其他話吩咐我照說嗎?”
鄒陽想了想,“再加上些《春秋》親親之道如何?這是古來賢人都推崇的。”
王信搖了搖頭,“鄒先生來長安前怕是隻做了我的功課,沒曾想過要怎麼勸說皇帝。你說《春秋》是良史,希望陛下照着《春秋》做,你卻忘了天子不是儒生,根本不信你所謂的親親之道。我也看過《春秋》,知道鄭莊公讨伐弟弟共叔段、幽禁母親的往事。可知人若遇到不能忍之事,古之明君也難免下辣手。你别忘了,惠帝幾個兒子和淮南厲王就死在文帝手裡。”
王信思忖片刻,“我思來想去,發現你們用來勸說皇帝的說辭其實相當空洞。《道德經》中有言‘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可見世上難得之物總能迷住人的心竅,叫人變成禽獸。梁王觊觎皇位犯下大錯,這何異于在皇帝熟睡時,割爛皇帝的枕頭?同樣的東西能叫梁王發狂,難道就不能讓皇帝換皮換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