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念你,我愛慕你,我等待你。”那道溫柔的男聲追尋着阿嬌,像哄孩子一樣想哄她出來。阿嬌能聽出來,那男聲的主人已不再年輕,但是聲音本身卻聽上去卻非常熟悉,熟悉得好像他們曾在哪裡見過。男子溫柔地呼喚她,“我需要你,我在乎你,你不知道我需要越過怎樣的世俗瀚海,才能見你一面。”
“那是誰呢?”阿嬌心想,可她不知道答案,隻隐約覺得對方一定是一個性情溫柔的人。
“我最親密的人,你出來吧。”這一次阿嬌聽清楚了,那是劉徹的聲音。于是她踮着雙腳轉着圈從門後走出來,微笑着奔向她畢生追求的人。過去那些垂在地面的陰影不再陌生可怕,反倒變得十分可愛。她輕捷地跳過那些影子,像一隻乳燕那樣投入她丈夫的懷抱,卻愕然發現自己的情郎已經垂垂老矣。
老了五十歲的劉徹腰背佝偻,像每一個愛發怒的老人那樣有着溝溝壑壑的肌膚和陰沉的眼睛、下撇的嘴角,他手上拄的拐杖光看着就十分沉重,每敲擊一下地面,都會發出令人膽顫的悶響。現在的他連走路都費勁,但是那雙眼睛卻比五十年前的他還亮。“簡直像雙野獸的眼睛。”阿嬌握住那雙長滿老人斑的手暗暗心想。當她那對雪白柔夷穿過生死和時空握住劉徹的手時,阿嬌能感覺到劉徹在微微發抖。“我能吻你嗎?”劉徹輕聲問她。
阿嬌點了點頭,主動将唇湊到老邁的情人嘴邊。劉徹轉過頭先輕輕蹭了一下她的額頭,而後掠水驚鴻般吻了她的唇。曾經熾烈的欲望從他衰朽的軀幹中脫離了,生活在太和年間的劉徹終于學會習慣激情退卻後的平靜,如果年輕時他和阿嬌有這樣的成熟,那麼他們不會勞燕分飛。
“你這是怎麼了,”相比較起衰老,阿嬌更好奇劉徹對她的态度,方才的那一吻輕柔又鄭重,是她過去從不曾得到的溫柔。“你怎麼突然對我這麼好了。”
“因為我老了,對很多事都生氣不起來了吧。”劉徹帶着阿嬌走下漢宮的台階,這是他新建成的神明台,在金色的九月飄着桂花和綠葉。在柏梁台被雷電劈成灰燼後,他聽信越巫的一面之詞,在廢棄的柏梁台上用上等香柏木修築了雄偉的建章宮和神明台,并在兩座宮殿中修建了高二十丈、大七圍的金銅仙人為他高捧承露盤。每當清晨時分,方士便會率領宮人為他取下承露盤,将美玉玉屑和露水混合在一起,湊成他這一天所需的飲水。
這水他喝了太多年,但是衰老、疾病和死亡依舊是他避不開的命運。“我的小鳥,”他用親密的口吻稱呼阿嬌,就好像他們不是利益綁定的夫妻,而是一對真正見證過滄海桑田的夫婦,“你可算飛回我懷抱了。你平靜嗎?”
“在見到你之前我被世俗的砂礫磨出一身血,内心對你全是恨意,可是見到你老去的樣子後,我的心平靜了。你呢?你為什麼平靜?我一直知道,你心裡有一把大火。”
“平靜是樣好東西,很多人有了它才能好好睡覺。我幾乎沒擁有過它。”劉徹帶着阿嬌行走在她完全陌生的宮廷中,在空曠的走廊,阿嬌看到堪稱龐然巨物的金人。劉徹和她一起站在金人的陰影下,他對阿嬌說:“我老得快要死了,可是我的心中依舊有烈火在燃燒。如果推平五嶽可以讓我如願,那我會立刻驅動一千萬人去服苦役,哪怕會有一般人死在途中,我也不停手。”
“你一直這麼可怕嗎?為什麼我以前從不知道。”
劉徹的側臉嚴峻而陌生,“如果死五百萬人卻能活五千萬人,那我會讓那五百萬人去死。”阿嬌看到他生出老人斑的臉龐滑下一行淚水,“阿嬌,你不知道我現在遇到了什麼,我現在想死又不敢死,因為我害怕我一旦倒下,我那些野心勃勃的敵人和兒子就會分裂這個可憐的國家。我以為我統治了我所知道的一切土地,但現在我才明白這個國家并不隻屬于我一人。我駕駛着一艘船度過暗礁并不意味着我就是大海的主人,隻能說明我找對了幾個水手,确定對了正确的航線。我若想要順着海風到達我應該到的地方,可能得丢下這艘船。”
“你面前的這座金人是我最忠誠的仆人,”劉徹苦笑道,“但願我死走他能為我流淚。”
“這恐怕不容易。”阿嬌心想,她對劉徹道:“如果真有那一天,恐怕上天也因為太多情而衰老。”劉徹湊到她耳邊,忽然用有些俏皮的口吻和阿嬌調笑,“我不需要上蒼為我感動流涕,我隻需要你一個人的眼淚。”
他深深看着阿嬌的眼瞳,那裡面有他的影子,從青春少艾到垂垂老矣,他從那雙眼睛的視野中走過,“雖然你從不肯奉承我、讨好我,但我一直知道你深愛我。如果你不是總是喜歡刺傷我的自尊心,那我不會害怕見到你。我其實很害怕輸,而你特别會踩我的痛腳。”
他們身後像往常那樣跟着長長的尾巴——那些沉默的宦官和宮女。但和過去不同的是,阿嬌即使不和他們說話,也能感覺到他們沉默的面具下那深深的恐懼。眼前這個人不像是她開朗愛笑的丈夫,倒更像是傳聞中暴躁易怒的始皇帝嬴政。始皇帝晚年笃信方士,他聽信其中一個方士盧生的鬼話,認為自己作為天下之主不應該被臣下知道下落,因此将身邊侍從女官看管得很嚴厲。在一次出巡梁山的過程中他因為看到丞相李斯的車駕随從甚多而面露不悅,侍從窺探到皇帝的動靜,将此事秘密告知丞相,同時洩露了皇帝的行在地。事發後始皇帝苦尋告密者無果,便處死當時在場的所有人。
在她記憶裡,劉徹是一個很愛笑的人,不應有這樣陰森恐怖的神情和這樣畏縮懼怕的侍從。即使他現在待自己很親切,但是阿嬌對他依舊有一種深深的恐懼感,這是從前絕對沒有的感覺。“你怎麼了呢?”阿嬌撫摸着他的白頭發和衣領,把他冰冷的手抱在自己溫柔的懷裡。“你老了,我反倒還年輕。”
劉徹臉上浮現出一種既像動容又像不忍的神情,“因為時光饒恕了你,卻不曾饒恕我。”他湊近妻子,“幸運的人,黃土一埋你就陷入了長眠,安詳地回到你的外祖父,我的祖父身邊,我卻要在人世受罪。我很累了,隻想睡在你的枕邊,好好休息一次。”
“國家還在等待您,”那道溫柔的男聲阻止了劉徹,“您不能說這種喪氣話。”
阿嬌終于認出來之前那道呼喚她的男聲,那不是她的丈夫所發出的,而是衛青。老了快要三十歲的衛青看上去像是個威嚴的将軍,但對劉徹和阿嬌都一副輕聲細語的摸樣,“您找了方士。”他用肯定的語氣對劉徹說。
劉徹笑了,那一笑令他整個人的氣質都平和了,他在這一刻終于看上去像是個好人,或許隻有上了年紀人面對老友才會有他現在這樣的笑容。他一邊牽住阿嬌的手,另一邊則指引衛青入座,讓他們兩個人在距離自己最近的地方坐下。“我是個老人,是個生活在苦悶和痛苦中的老人,如果不見見故人,怎麼能熬過之後的歲月呢?我曾經多麼恐懼死亡,可現在唯有死亡才能真正解脫我苦難。”
他深深看向阿嬌,“你多年輕啊!在過去的争鬥中所有人都認為你敗了,可無論在傳統的洛陽、趙國、楚國,還是在剛剛被我征服的西域諸國、漠北草原和南越朝鮮,流傳的卻都是你的名字。時光用身體的衰朽懲戒所有罪犯,卻用死亡赦免了你,讓你成為永遠的皇後,金屋唯一的女主人。”
“那我的姐姐呢?說了那麼多,您卻到現在都沒有提到她。”衛青正視着劉徹的眼睛,當他們目光相觸時,阿嬌忽然有一種特别的感覺。“他們可能互相陪伴了很多年,以至于不再僅僅是主仆和君臣,而是親密無間的朋友,乃至是兄弟。”他們看上去是如此親密,以至于阿嬌覺得她和劉徹之間有一道無法逾越的隔閡。史書流傳三千年,和劉徹一起出現不僅有他永遠的皇後,還有他永遠的大将軍。
阿嬌不知道此後三四十年衛子夫“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的神話,不知道曾經卑微如草芥的歌女有一日會取代她的位置,又會在某一天如流星般消失在流血的長安城。她隻是詫異于衛青和劉徹那親密的關系。她想起衛青那過于溫柔的呼喚,有些瑟縮地拱了拱肩膀。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她明明生活在愛她的人之間,卻絲毫沒有安定感,反倒像一隻獵物,即将被獵手殺害。
劉徹一眼看穿了她的恐懼,他總是這樣洞悉人心。“别害怕他,要怕就怕我吧。在你和我之間的故事裡,我才是那個不對的人。”衛青僅是個沉默的看客,甚至算不上阿嬌悲劇一生的推手。劉徹笑了一聲,對衛青道:“我曾經在這件事上拯救過你的名譽,你卻一直沒有對表露過感激。”楚莊王曾經赦免過絕纓的下臣唐狡,劉徹也寬恕過衛青的無禮。衛青沒有父親,兄長很早亡故,劉徹就像他的父兄一樣教導他、愛護他,衛青的第一張弓,是劉徹教他拉開的。
衛青沒法恨他,因為他的全部都是眼前這個男人賜予的。當他的尊嚴、地址、财富乃至是性命全由這個人把控,那恨就是一種太過奢侈的東西。“去病告訴我他看見一個女人,女人告訴他,她和您是故交。”衛青用一種極為複雜的眼神看向劉徹,阿嬌完全看不懂那目光背後的深意,隻覺得自己的心在下墜。
“那女子說自己生前遭受莫大冤屈,死後已經向天神申訴。她告訴我,即使要用一千年的時間,她也要讓您為您曾經的殘忍付出代價。您與她的恩怨糾葛,就算到了四海水幹的那一天,都算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