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娟沒忍住又笑了一聲,“蒼天保佑别讓我活到老,三十我就可以死了。”她那雙美麗卻滄桑的眼睛斜睨着霍光,“我是靠男人生活的女人,沒有男人會為一個年老色衰的女人一擲千金。我哪怕撞到刀口上死了,也不願意活到牙齒搖落、白發蒼蒼、皮膚枯槁的年紀。”
霍光吃驚于她對未來的絕望,冷不丁聽到她喃喃道:“你不知道我是在一個怎麼樣的人家長大的,我隻身走過的歲月,”李麗娟頓了一下,“都有男人留下來的髒腳印。我這些年也稱得上是閱人無數,哈,閱人無數。床頭上常年挂着長刀,刀光一閃一照能亮一個晚上,對着人胸膛能戳出個血窟窿,但我從沒用過我的刀。”
李麗娟的聲音低沉溫柔,“你不知道有多少次,我看着枕邊那些個龌龊人,想要一刀捅死他們。”
李麗娟輕佻柔美的皮囊下一直藏着反骨,她天生有娼妓之材,看人不休,說起話來妩媚動聽又帶着笑,可她早就厭煩了這樣生活。“什麼都是空的幻的,隻有榮華富貴才是真。我過夠了看人臉色的生活,想要我的子子孫孫都是人上人。”
“我不需要一百萬個人向我臣服,隻要一個人對我頂禮膜拜,做了我的侍從,那我就擁有了整個天下。趙悼倡後是倡女,隻因為嫁給了趙王就有了一個國家;楚考李後有兩個丈夫,還有兩個血統存疑的兒子,可這不耽誤她的兩個兒子先後成為楚王。”
霍光臉色發白,“你是說你想征服皇帝!”
|“我從沒這麼說,但我不介意你這麼想。”李麗娟攏了攏自己散開的裙擺,她裙下的秘辛是如此之多,以至于她的一舉一動都叫霍光血管燒得發痛。
星夜被拽下萬千縷細光,和地下熊熊燃燒的膏燭遙相輝映,當車隊中那道沉重的車簾被一把瘦弱的手腕拉開,李麗娟沉寂的心像快要被擂破的鼓一樣“噔噔”作響。霍光驚愕得發現身旁這個沉靜哀怨的美人眼睛像兩個點燃的燈籠一樣亮了起來,她像衛士手上的火把一樣耀眼,但也像火把一樣因為不知節制的燃燒而即将迎來滅亡的轉折。
在這個草長莺飛的時節,淺綠深碧的樹下,霍光從李麗娟尚且稚嫩的身體裡嗅到即将腐朽的氣息,他驚恐地将李麗娟抱在自己懷裡,害怕她這隻可憐的飛蛾一不小心就落入火中。可一切都太晚了,闌珊的夜裡李麗娟還是看見那個她心心念念的人。
雖說流年漂泊,花開花落日升日沒,可劉徹依舊還是過去的樣子,笑得散漫,隻有身邊親近之人才能感覺出他平靜外表下的可怕。李麗娟第一眼見他就清楚真情在劉徹眼中如雲山煙波輕不可聞。“這是一個難纏的對手,”李麗娟暗道:“可我真正能拿得出手的隻有我的年齡和相貌,平日裡迎來送往是筆小買賣,婚姻則是大生意,豪門望族絕不會迎娶我做妻子,凡夫俗子我看不上,隻有走過的那個人才能叫我身價百倍。”
從李麗娟身邊走過的劉徹是一個忍受不了寂寞不在乎因果的人,春潮幾度起落,明月圓缺無常,他過着如潮如月的生活。他不在乎世人的眼光,抛棄自己的出身高貴的表姐,選擇卑賤的衛子夫,可也是這樣的一個人會選擇王夫人和李麗娟。
霍光猜透了李麗娟的心,霍去病已經為他選擇了東闾氏為妻,東闾氏家世顯赫,陪嫁的媵妾那個名叫顯的女孩兒霍光也見過,生得清秀可愛。霍光不可能放棄東闾氏選擇李麗娟,但這并不妨礙他嫉妒李麗娟看向劉徹的眼神。
在強忍着沒有抽開刀的夜晚,李麗娟一定是想着劉徹才能睡下的。有關于劉徹的記憶和妄想就像太陽一樣照耀着李麗娟黯淡的生涯,李麗娟盼望她的太陽永不熄滅,霍光卻希望這輪金烏早點下山。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我要告訴你你那麼做絕不會快樂。你不可能忘了宮外的生活——”還有倒在你裙下的我。霍光将這句咽了下去,他還是怕在李麗娟面前出醜,可他心裡明白其實是他不能沒有李麗娟,他會一遍遍尋找探究這個滿是謎題的女人。
李麗娟高傲地仰起頭,這一刻她是俯視霍光的,憑借她無與倫比的美貌和聰穎伶俐的頭腦,她掙脫霍光的手,徑自離開了霍光,消失在車水馬龍的長街上。
女人的裙子是惹事的根本,齊桓公和楚成王為蔡姬幾乎反目成仇,但是如果沒有那樣柔軟的裙擺挑惹起戰争,那恐怕春秋隻用三頁紙就可以寫清楚了。霍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陷在李麗娟的眼波中,迷戀她長裙下的軀殼,但他确定他對李麗娟一見傾心,多看了一眼就再難割舍。
李麗娟不值得霍光瘋狂,可霍光控制不了這種沖動。
所謂百轉千折孽海情天,不過如此。
五嶽四海之上隻有一輪古今不改的明月尚存兩分多情,依依不舍照着人間離合悲歡。總有些事物會以失去的姿态喚醒人内心深處對過去的無限怅惘,就像春草發了綠芽兒,細潤如酥,迷蒙如霧,想要去探,卻撲了一個空。
霍光穿過人來人往的長街想要尋找李麗娟,冷不丁撞到一對牽着手的母女,女兒依偎在母親身邊,就像一株藤蔓依附着大樹。霍光漫不經心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她的輪廓像春夜的月牙兒,有一股說不上來的素豔與哀愁。單論容貌她談不上多美,但風情别有,那副欲說還休的神情讓人無端想起秋夜的雨巷,交纏着木葉和渾濁的水波,露出纏綿悱恻的情态。
霍光一面瞧她光潔的側臉一面暗自心想:“她一定是個有很多故事的女人,所以眉頭鬓間挂滿訴不完說不清的風流債。”霍光那時候還太年輕,如果把他比作樹,那他的年輪可能還沒有一圈,所以他不明白觸動他心弦的情感其實被人稱之為憐惜。
霍光發現她一直望着皇帝的車隊,用一種難以言喻的口吻對女兒道:“你看到那個人了嗎?我曾把我心靈中最可貴的一切都堆在他腳下,卻得不來他的珍重。回首想想那是多麼巨大的浪費,以至于我前半生都被荒廢。”
“您愛過這車隊中的一個人?”霍光聽到女孩兒嬌滴滴的聲音,他聽得很仔細,不敢有絲毫錯漏。面對眼前這女人霍光忍不住拘謹,這個女人有着很多達官貴人都沒有的貴氣。
|“愛過。”車隊經過灰蒙蒙的天空,此時天青欲雨,烏雲滴下幾滴清淚,染濕路人的鬓發。春日的爛漫和夏日的熱烈消散在雨雲落下的霜雨中,還不等秋日的涼風趕來結束今夜的光輝,天上的星月和地下的膏燭就都在長風搖擺纏鬥中落了下乘。
這一刻天地全暗了,女人搖了搖頭,她散着的青絲中混着一縷白發,“那是一段開始于陰謀,結束于流言的感情。或許那從不是感情,隻是一種愚蠢的交換。”
“我和他有一個女兒,他得盡父親的職責,給我女兒挑一個好夫婿。”女人低下披着長發的頭顱吻了吻她的女兒,她逝去的美麗和青春都如數奉還給了她的孩子,當兩個女人的側臉相接,霍光感覺自己看見兩朵梨花,其中一朵正走向枯萎,另一朵則含苞待放。
當女人牽着她的女兒和霍光擦肩而過時,霍光看清那女孩兒的眼睛,她與衛長公主、李麗娟年紀相仿,但眼睛中有着一股她們都不曾擁有過的溫柔光輝。那純真的神色叫霍光想起來他童稚時做過的美夢,如果說女孩兒母親是秋葉秋花遲暮之人,那女兒就是還沒長成的青芽兒。
“還是不要相信女人的愛情為好,因為她們總是沖動、炙熱、不顧一切。燒過水的人都知道,最先熱起來了的總是最先冷卻。”
“陛下不如直接說——”王夫人給皇帝一個俏皮的笑,“女人說話不可靠。”
劉徹收回那令人難以忘懷的目光,“或許你說的對,可是我還是想見到她,無論是什麼場合什麼時機,她什麼妝容長了多少白發,我都願意看見她。”
“既然陛下有這樣的決心,當初為什麼會分開?”
“相愛是兩個人的事,分别卻是一個人就能做出的決定。”王夫人看着劉徹的側臉,那是一張很風流的面容,可偏偏駕馭着天下以千萬計數的臣民,兵權萬裡,領袖群倫。王夫人不相信是劉徹被拒絕,“是您要抛棄她。”
“是。”劉徹輕飄飄地回答道。王夫人是一個聽話聽不出音的人,她倒在劉徹懷中和他說起大将軍衛青送給她父母的五百金,如果現在有人向王夫人問起慘死的韓嫣和李少君,那她恐怕耗盡腦汁也想不起來那兩個人。但她到死都不會忘記劉徹的那句“是”,何其薄情的男子,叫她背脊發涼。
霍光奔波了一個晚上都沒有找到他魂牽夢萦的李麗娟,他對李麗娟的記憶猶如夢裡看花,總是朦朦胧胧看不真切,都要分别了,還覺得對方是“杜蘭香去,萼綠華②來”。但是李麗娟對霍光的記憶僅僅隻是葉片上多出一滴露水,不到天明就蒸發殆盡。霍光用手拍打自己的額頭,他知道自己喜歡李麗娟,想要吻她,他深深呼出一口氣,确信自己和李麗娟會再相見。
可沒有人告訴霍光這樣一個道理,對于一個太多情的人來說,如果不能有一個結局,那還不如從不曾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