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他的手臂不自覺收緊。
直到懷裡的人小聲哼哼表達不舒服,他才回過神般,微微松開。
裴雨涼的死亡并不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她并不會蠢到以為用自己的生命,能挽回一個肮髒的男人。
她在生前将一切安排的有條不紊,抱着的依舊是赴死的決心。
裴雨涼從小錦衣玉食,吃過的苦也隻有創業時因懵懂犯下的錯誤。
她有裴家做靠山,沒有人對她不敬,沒有人讓她做小伏低。
所以她并不享受揮霍金錢帶來的快樂。
她不享受四周環繞的莺莺燕燕,甚至痛恨。
她的清高和傲骨讓她沒法聽從朋友的建議,去享受那樣的人生。
即使她作為主導者,父親和丈夫的出軌讓她感到一切都那樣作嘔。
“這個世界真是肮髒透了。”
宗郁琛在她生前最後的時光裡聽的最多的就是這句話。
很多人默認她是為丈夫而瘋魔,認為她不拿着大把錢财揮霍,讓前夫痛苦後悔,戀愛腦到了極點。
她唯一的朋友有同性愛人,她太懂得分寸而從來不和她親近。
生前唯一一件“得寸進尺”的事情,就是将兒子托付給了她。
她極端又偏執,卻單純的希望這個世界能給予她感情。
親情、友情、愛情。
她一無所有。
她不會照顧自己,她不愛自己。
她放不下,也想不明白。
宗郁琛一絲不漏的複刻她骨子裡的偏執。
這偏執就像血脈裡的一根刺,随着血液流淌,經過四肢百骸,痛到筋攣。
-
恍惚間,他似乎又回到那個春天的某一個午後。
裴雨涼對他最後一次試探。
他在很久以後才意識到,那是一次試探。
宗郁琛站在空曠的殿堂中央,望着古老的壁畫,眼前漫長的長廊仿佛沒有盡頭。
這個夢境他走過太多次,清楚每一處的細節,甚至能描摹出壁畫的紋路。
他知道盡頭有一扇門,那是年幼時他的房間。
他推開門便能看到年幼的自己——
和他的母親。
裴雨涼渾身濕透,發絲狼狽的粘在臉上。
她不複往日的清冷高貴,跪在地上,顫抖着将槍塞進他手裡,痛苦地央求道:“小琛,殺了我。”
她掰開他尚且稚嫩的手掌,将槍口對準眉心,眼神渙散,癡癡的念道:“殺了我……殺了我……你放過我吧……”
她倏的嘔出一口血,握着槍的手指收緊。
她緊閉着眼,聲音似笑而非,輕聲說:“我好痛啊……”
她垂着頭,過了很久,才慢慢的睜開眼。
渙散無光的眼睛望着他,半晌才柔聲喚道:“小琛……”
她表情逐漸痛苦:“小琛……”
她望着他和自己如出一轍的面容,甚至此刻望着她時臉上的漠然,都如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她喃喃道:“你和我真像啊……”
說完,她忽然渾身卸了力一般,整個人蜷縮在地上。
她失神的望着禁閉的大門,聲音平靜無波瀾:“你會和爸爸一樣嗎?”
她轉頭望向他那張冷靜的臉,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憤恨。
她身體劇烈的起伏,猛地摔倒在地上!
宗郁琛遲疑片刻,卻沒動。
母親不允許他觸碰她。
自他有意識以來,母親從來不允許自己在必要情況外,除了父親之外,與任何人有肢體接觸。
甚至是同性。
甯灣無意中和他談起,母親大學時期并不這樣,不然她也不會住校。
甯灣說他這樣是病态的,自作主張給他報了住校,想讓他至少和同性能有一些接觸。
他是這樣的環境長大的。
宗郁琛低着頭,望着他崇敬的母親狼狽地痛苦的掙紮。
父親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垃圾。
他會說很多漂亮的話,會跪下和母親求婚,也會磕頭以求得母親原諒。
他也不愛他。
他接回宗謹玉,也隻是希望有人養老而已。
他想活到老,他有恃無恐。
偏偏母親給了他有恃無恐的底牌。
裴雨涼并不指望他的回答,她仰躺着,望着天花闆。
“小琛,你說我為什麼愛他啊。”
她眼中一片荒蕪,仿佛失去了生機,她喃喃自語,仿佛是說給自己聽,“我要是不愛他就好了。”
她像是身體注入了用不完的力量,手背上青筋暴起,她眸色甚至有一瞬間清明。
她恨恨道:“我一定會殺了他。”
她撐起的身體仿佛到達了終點,失神地笑出聲:“背叛的人都不得好死……”
她望着他,力竭道:“背叛的人都不得好死!”
她竭盡全力喊出那句話後,癡癡的笑,瞳孔愈發失真。
“小琛呀,你爸爸多愛我啊……我喜歡百合花,他每天會送我一朵百合花。”
她想不起來了,疑惑的問:“今天的花放在哪了呢?”
今天沒有花了。
希望跌落谷底的失望,是擁有後失去比從未擁有,還要痛苦。
這樣的感情是恐怖的。
她此時卻忽然轉過頭,有一種很困惑的語氣問他:“你為什麼不會說話。”
她又用一種很了然的語氣認可道:“你是我養大的。”
她搖頭晃腦,仿佛孩童似的天真,“你像我,不像爸爸。”
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望着他眼淚不要命的流了下來:“不要像爸爸。”
她撐起身,握住他垂在褲縫邊的手,将槍口重新對準自己。
她随意的擦過眼角。
裴雨涼生的極美,即使狼狽不堪,即使時過境遷。依舊能窺見她年輕時的風姿綽約、意氣風發。
宗敬愛過她,和他糾纏的這幾年,她終于活成了她最厭惡的模樣。
“我讨厭我現在的樣子。”
她反而笑了,笑着笑着眼淚卻掉了下來:“可是我好疼啊。”
她望着他,眸中複雜。
忠誠。
是裴雨涼唯一教給他的感情。
“這個世界好髒啊……”
她喃喃道:“小琛,我好痛苦啊。”
“小琛,殺了我吧。”
她握着他的手按動了扳機。
“砰——”
-
耳畔嗡鳴聲像是夏天無休止的蟬鳴。
她睜開眼睛。
宗郁琛依舊面無表情地望着她。
他慢慢攤開右手,掌心安靜地躺着六發子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