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既亂,當日便啟程回府。
皇帝大病半月,其後下旨改“庸”為“雍”,厚葬這狂悖罵門的不孝兒。已廢為庶人的越王,也以郡王禮葬于福州。
喪儀禮畢,已至七月底,衆宗親不管真情或是假意,皆罷宴飲玩樂。靜王閉門念經,昭慶也不約打球,相王承諾妙法院女童一事亦不了了之。我閑得發慌,常借口去西街逗貓,又心血來潮教江懷玉練拳腳。
一教之下,我發現這小子有功底,細問才知唐貞兒原先教過他幾式劍法,納悶問:“既會打架,受人欺負,怎不還手?”
江懷玉埋頭:“我……打傷過六哥,害小娘在雪地裡罰跪三日……是我不好。”
我見不得人受窩囊氣,可這又不是西北,沒法帶人打上門,隻能勉勵:“将門之後,功夫還得好生練,不然辱沒你唐家五代為将的威名。”
江懷玉低頭不應,我不禁發怒:“男子漢大丈夫,不許縮手縮腳!今後遇到危機,你得護住親娘。”
江懷玉勉強答應。我于劍道不精,不過教個小兒綽綽有餘,又拉他上街買劍,正巧遇見霍文彥挑選奇門暗器。
“喲,幾日不見,多出個兒子來?”這厮又輕佻調笑。
江懷玉臉色漲紅,我瞪霍文彥一眼:“滿鋪子利器,你身上夠插幾把?”
“兇得像隻母豹子。”霍文彥不以為意,“天氣轉涼,再去打球?”
我皺眉:“這當口,誰敢去?”
“玉津園去不得,有的是好去處。”霍文彥狎昵附耳,“黑市球場,敢去不?”
“膽兒肥啊,拐帶宗婦?”我揶揄。
“你像宗婦?分明是鎮宅悍将。”霍文彥又笑,“若不放心,帶幾個兄弟去。爺我黑白通吃,與你聯手嬴上百金,如何?”
有錢可掙?倒也不錯。
我應下邀約,挑好劍帶江懷玉往回。他悶頭許久,猶豫勸止:“樊姐姐,他不像好人,你别去……”
“管他好人壞人,打得服就成。”我眨眼玩笑,“替我保密,不然貓可關回内宅去。”
江懷玉撇嘴半晌:“那……我陪你去。”
“黑市亂,打球可顧不上你。好生習武,等你練成一員猛将再帶你去。”我邊笑,又一邊思量:要不給這小子也取個名号,叫……白玉貓?
到約定之日,待衆人睡下,我将槍杆擰作三節,裝入行囊挂在腰間,翻牆去西街,再換身男裝,戴半副面具,騎上早先留在外院的黑旋風,攜敦石頭幾個去往城西北角西哲尼寺。
梁初崇佛,近兩代卻奉道,不少廟宇被勒令改作道觀,或因香火冷清而逐漸廢棄。
西哲尼寺位于外城,寺後圈有大片園林,尼衆逸散後,附近民家将樹木砍作柴火,數十畝土地變作荒園,逐漸被大小匪幫占做黑市,又在其間開辟賭球場。
花孔雀已帶人候在黑市外,随行有上回那高個兒和豹眼賊。經他引薦,這長相各異的二人是親兄弟,兄喚雲希臣,弟喚雲希榮。
霍文彥虛踢雲希榮一腳:“再給三娘子賠個罪,求她許你上場。”
雲希榮拱手作揖:“小的不長眼,冒犯三娘子,還請寬恕則個。”
“叫三爺。”我皺眉。
“求三爺寬恕則個。”雲希榮又作揖。
霍文彥在旁幫腔:“這場子手黑的多,帶這厮管用。”
“成。”我不愛斤斤計較,況且霍家軍要點哪個将,跟我樊家軍無關。
因黑市球場占地有限,一般隻對五五,霍文彥帶雲家兄弟,我帶敦石頭。正往内走,不時有人上前招呼,恭維一聲“霍小侯爺”,又意味深長打量我。
哎……少時混在小子堆裡辨不出,一過十五六,老天爺就不公正起來,爺們吃飽就能長塊頭,娘們苦練也練不出那副身闆,胸前還徒長兩塊閑肉。為防氣悶活動不暢,我不便束胸,縱是男裝也容易叫人認出女兒身。
行至球場,火把照得通亮,四周豎有木樁,以麻繩圍欄,縱橫不到二百步,地面不甚平整,還暗藏樹樁岩石。這粗糙的地形倒叫我想起在西北打野球的峥嵘歲月。
四處已圍有不少人,皂巾麻衣、短褐長褲的男子居多,壯瘦不一,或面露精光、虎視橫行,或神情麻木、佝偻猥縮。又有不少花枝招展的妓子,面上胭脂厚膩豔濃,身上輕紗質地粗陋,雖煙視媚行、嬌語調笑,倒經不起細看。唯有個别纨绔摟着的美姬面若春桃、膚如凝脂、柳腰窈窕,引不少人貪婪窺視,卻又不敢冒犯。
人群中小販穿梭,兜售狐獾肉、雞鴨脯、嘉慶子、沙糖綠豆甘草水等食物,又有少年奔走吆喝:“霍小侯爺攜美人對戰霸刀五傑,一賠十,一賠十,買定離手!”
我皺眉納罕:“你打得很爛,賠率這樣高?”
“帶個嬌娘子,賠率能不高?”霍文彥附耳笑,“兵以詐立,爺專放迷煙出去,狠賺一場。”
“照你這說,五五分賬可不成,我八你二。”我借機勒索。
“你才出兩人,我可出三人!”霍文彥不幹。
讨價還價間,忽聽一聲:“喲,霍五,你這美人怎還戴着面具?叫灑家摘下來好生瞧瞧。”說罷便有隻粗手往臉上伸來。
我擡手一攔,翻腕一擒,狠厲一撇,那五大三粗的光頭漢子怪叫反抗:“放手!放手!”
霍文彥踹開那厮,攔在我身前:“楊和尚,要動手,上場見真招。可别惹爺不高興,先廢你一隻豬蹄子。”
楊和尚歪嘴瞪眼,又見我身後跟着的一隊人,啐地一口:“走着瞧。”
待那楊和尚憤憤離去,霍文彥忽有些猶豫,叮囑道:“你上場小心着點。”
我拍拍腰挂的三節槍:“不怕他下手黑,隻怕他手沒我黑。”
霍文彥一愣,大笑道:“那就盡興鬧他個天翻地覆,區區霸刀門,爺罩得住。”
其後四周依舊紛亂,賭局炒得火熱,又有人因争風吃醋大打出手,爺們撸袖喝罵,娘們掩口嬌呼,酒壇摔個稀碎,烏煙瘴氣好不快活!終有人敲鑼,先吆喝今日對局雙方名号,接着兩隊進場,不少人吹哨調笑。
我掃視一圈,分外不爽:這些個傻鳥手裡沒摟娘們?非得把爺當娘們看?
再觀對面幾人,除那楊和尚外,領頭的疤臉是霸刀門主,名喚鄧狂,餘下三人亦是五大三粗,可細看全是歪瓜裂棗,隻看騎馬的姿态便知不中用。
随敲鑼開賽,霍文彥依舊當先搶球而去,雲希榮呼咤跟上,雲希臣卻冷靜觀控。我與他對視一眼,更确信他是将官,隻不知為何會與霍文彥這纨绔攪在一起。
眼見霍文彥已被對面攔住,楊和尚又帶二人截我。
這可和上回大有不同。上回在玉津園,那些個公子哥瞧我是娘們,生怕挨碰着,全躲着走。這回幾個地痞,爺手裡沒球都沖來圍獵。
那便好辦。
我沖雲希臣暗遞眼神,招呼敦石頭跟上,引那三人往後場逗耍。雲希臣一騎沖出,與霍文彥、雲希榮彙合,以三敵二,幾息之間便沖破攔阻進球。
觀戰衆人怪笑叫好,鄧狂氣急敗壞痛罵手下,可轉頭他竟帶頭來圍獵我,楊和尚更擋不住一霍二雲,鄧狂再趕去救場也遲,又連輸兩球。
輸得越狠,這群地痞越瞧我牙癢,一面舍不下球,一面又舍不下“肉”。所謂霸刀五傑,接連栽在“餌兵勿食”之上,又愣不長記性,被樊、霍聯軍貓戲耗子,全軍亂作一團。
楊和尚急得雙目通紅,球也不管了,招呼同夥夾擊逼近,趁亂伸杖擊來。
跟爺耍槍棒?班門弄斧。
我挑杖攔拿,前手如管,後手連挽,楊和尚的球杖便被攪住,随我挽勢越快,他手中松動,我再一擊,他的球杖便被擊飛。
“你!”楊和尚狂怒喝向同伴,“弄她!”
身後果真傳來破空之聲,我想也不想,換作後手如管,前手猛收往後紮去。
随一聲慘叫,身後那地痞直接被捅下馬去。
我勒停黑旋風,睨一眼落馬敗将,再蔑視楊和尚:哼,打球隻是消遣,馬上槍戰才是爺本業。
“臭婆娘,敢害灑家兄弟!”楊和尚雙目通紅,伸爪子還想糾纏。
“狗賊找死!”在旁策應的敦石頭剛力揮杖,斬擊其臂,球杖登時折成兩段。
前場戲敵的霍文彥也打馬趕來:“沒受傷?”
“就這能傷我?早知這邊打球像打仗,我還去甚玉津園?” 我暢快一笑,居高臨下圍那落馬敗将轉半圈,發現他後腦磕上硬石,血滲不止,捂頭哼唧,而楊和尚縮在馬背上,捂臂直叫喚,皆不能再戰。
鄧狂氣得臉歪目突:“霍五,你這是幾個意思?”
“你的人管不住髒手,爺便替你管管。不服?”霍文彥嚣張反問。
觀戰衆人也對鄧狂倒噓,有人幸災樂禍喊:“鄧老二,你幾個孫子想欺負娘們,技不如人還輸不起啊?”
鄧狂疤臉抽搐,恨恨瞪我和霍文彥。可霍小侯爺黑白通吃,霸刀門不敢以勢壓人,隻能認栽,換人上場。
敵軍氣堕,鄧狂再怎樣改換戰術也大勢盡去,連輸三籌,氣憤摔杖而去。觀戰者有怪笑叫好的,也有因輸錢而罵罵咧咧的。有幾個與霍文彥相熟的幫派頭領前來道賀,又開葷笑話:“用槍腰馬合一,這小娘子槍法了得,霍小侯爺可别無福消受啊。”
我面色一沉:爺打小就帶小子玩,這群地痞怎地非得往那三路想?
霍文彥擺手澄清:“這玩笑可不興開。這位女關公是爺兄弟,爺都得敬着,不然一言不合就成槍下亡魂。”
這還差不多。
霍文彥又與人寒暄一陣,自有人去取賭金,五五分賬竟也有十來金。
這算是我生平頭一回賺錢,暢快道:“打餓了,請你一頓,館子你定。”
“喲?那可得狠敲一頓。”霍文彥眼珠子一轉,“潘樓,去過沒?帶你長見識。”
“帶路。”我爽快答應,一行人出黑市往東。
東京無宵禁,酒樓一街燈火通明。潘樓屬最有名的一家,五座三層高樓,樓間架設淩空飛橋,橋上可眺望東京夜景。隻可惜樓宇太高,恐民衆窺視大内,開業不久後西北一側的閣樓與飛橋便禁人攀登。
潘樓大門繡彩珠簾,花衣小厮、豔妝女郎迎來送往,正堂燈燭輝煌,滿堂賓客。
霍文彥笑問:“我是常客,樓上留有雅座。你請兄弟們樓下吃喝,我請你上樓觀景?”
“成。”我愛登高,脫口便應,又一轉念,警告道,“可别來葷的啊。”
霍文彥皺眉而笑:“正經酒樓,哪來葷的?真想見識,下回帶你。”
“這還是免了。”我擺手。
霍文彥帶我上樓,樓上雅間皆挂珠簾,每間還挂題字繡匾,房内盡是歌姬彈唱、賓客笑談之聲。
霍文彥的雅間面南,落座後他輕車熟路點幾樣菜,又說圖清淨,沒喚歌姬彈小曲。
我臨窗縱觀,但見一條燈路伸向沉沉夜色,一邊暗想哪處是秘書省、乾明寺,一邊感慨:“你這雅座是個好地方。”
“怎個好法?”花孔雀洋洋得意。
我伸手左右一指:“給我一把神臂弩,我能控制整條街。”
霍文彥一愣,拍桌大笑:“你這娘們,真是天下頭一個的奇!”
“那是,爺我人中龍鳳,百年才得這一個。”我毫不謙虛。
我倆插科打诨,待得菜齊,又把酒而談。我借機問:“哎,說實話,那雲大,是将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