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金玲拍手助威,又沖我揮拳鼓勁。
這胖子過場真多,我可不慣他,喝一聲“看槍”,便當先一刺。
胖子舉槍格擋,精鐵相擊,铮鳴刺耳,反震的勁力倒是大。我回槍連刺,槍影紛飛,不出幾下便試出他反應遲鈍,發力不準,比那張萬壽還不如。
況且他匆忙應戰,甲都未卸,這又非生死相鬥,多耗幾下,他勁越大越吃虧。
我勝券在握,玩心便起,繞他遊走,忽刺忽挑,忽劈忽掃,點崩攔拿,穿架絞花,明家槍十三式,挨個舞遍。
精鐵铮鳴,呼嘯生風。母雞“咯咯哒”竄上房頂,雞毛與塵灰亂飛。
胖子滿頭熱汗,氣喘不止,憋紅臉正欲劈擊。我側身一閃,收槍背手:“不打了,灰大,小心犯氣喘。”
這時,院門外傳來三聲掌,竟是老爹抄手倚門,不知觀戰多久。
“爹……”樊寶玉懊喪拄槍,不住喘氣。
“才學幾年?招她作甚?”老爹皺眉搖頭,又訓誡我,“槍法沒生疏,做事越來越不像話,今日可審出你不少荒唐事!”
我又慫又怒,也不知是哪個小子嘴不嚴實。
“擦把臉,喘口氣,吃飯。”老爹吩咐樊寶玉。
曹金玲吐吐舌頭,一邊拉樊寶玉進屋,一邊安慰:“玉哥哥好威武!我聽說寶珠是赤霄關槍法第一人,你和她周旋八百回合,可算是第二人!”
我忍不住笑出聲,老爹一眼瞪來,低聲教訓:“打鬧也留點顔面。今後老子蹬腿去,你仨得相互扶持。”
我咋舌擺手:“不吉利!不吉利!快收回去!”
老爹不置可否,手掌一攤。
我笑嘿嘿雙手奉槍,他細觀改制過的槍身,揮舞兩下,輕笑一聲:“刁鑽。”說罷就扔回槍來,進屋卸甲。
待胖子喘過氣,敦石頭也辦差歸來,我忙使眼色,叫他别聲張。飯後消過食,我與胖子一道去找明澄。
明澄見他來,倒是不意外。我仨尋處空地,合過幾遍,将就成個樣,便約好次日舞給老爺子看。
回程路上,樊寶玉埋怨道:“你個女兒家,白搶一副好身子,老天不公平!”
“你搶我男兒身,還沖我喊委屈?”我反唇相譏,“我瞧金鈴順眼,要不換你當小老婆去?”
胖子吃癟不回話。
悶頭再走半路,我找話安慰:“你這毛病,說不準有治。我原先剛去東京,頭昏氣悶兩三月。靜王通醫術,我跟他請教過,大略那意思是說,西北氣薄,中原氣厚,我這樣的去到中原,氣厚壓得頭暈,你這樣的去中原,說不準反而變好。”
“當真?”樊寶玉問。
“反正我回西北這幾日,就覺喘不太上,應是氣薄不适應。”我真誠道。
樊寶玉惱道:“你損我?”
“怎地?你當你今日輸在氣喘?”我斜他一眼,“我這身本事,是打小幹仗幹出來的。你那槍法一身匠氣,我還沒出招,就知你要怎來擋。你力氣再大,全被我牽着走,怎能嬴?”
樊寶玉懊喪垂頭,我又安慰:“不過陣前殺敵,也不看誰功夫高,農夫配上精甲寶馬,也能亂殺一片。今日咱是比着玩,不然憑你一身甲,我跟你鬥命就吃大虧。況且你多讀幾年書,長在智謀上,功夫過得去就成。那兩本兵書,大哥有,如鏡哥哥有,不就是你有?你要看,誰還不給了?”
樊寶玉沉默半晌,嘴硬道:“算你有良心。”
“哎?”我肩撞他一下,“你那身甲,我穿來玩玩?”
樊寶玉譏笑一聲:“你個矮猴子,穿不下。”
他雖如此說,回去還是讓我穿上玩。我頭回穿全甲,腿裙都快垂地,步子也邁不開。那甲少說三十斤,别說胖子穿上喘不動,我多跑幾步,也喘。
次日我拉上樊家爺幾個,去将軍府熱熱鬧鬧舞過一出槍,老爺子滿眼欣慰,暗含熱淚。
其後,我又将那一切根源的崔景溫召來,瞧着倒是個眉清目秀的。熙元四年,他尚隻七歲,對崔家無太多印象,連靜王也不記得,驟然因此得到關照,滿懷感激。明澄見這小子天資聰穎,恐埋沒人才,因而特許他上半日去學堂旁聽,下半日再去軍械庫當值。小子好學,時常候在将軍府外,求明澄解惑。
西虎幫“舊部”多半已入伍,操練的操練,值崗的值崗,聚是聚不齊了,我隻能抽出個傍晚召集大半人馬,打半局野球,再喝一頓酒,叫東京那幾個替夜光虎添油加醋吹噓一番,便早早散去。
臨行前再讓胖子牽來風火輪,叫上馬光漢,牽上白無常,在營外縱馬跑兩圈,吃一嘴的沙。
這小子是個哭鼻涕蟲,白無常叼我褲腿嗚咽,他扯我衣袖抹淚:“三哥,你就帶我去東京吧,我陪你打馬球!”
“我頭天拐你走,你爹第二日就要鬧兵變。”我開玩笑拍他肩膀,“在赤霄軍好好幹,說不準三哥還用得上你呢。”
馬光漢抽抽噎噎勉強答應,又指天發誓會養好白無常,求我千萬别帶走。
誰稀得要這肥狼?家裡已養雞,東京也有貓,哪兒都沒這狗東西待的地方,倒跟我同病相憐。
匆匆五日,一晃而過。老爹親自送行五裡,臨别時,又闆臉教訓:“嫁了人,就懂點事。下回回家,先請旨。”
“噢。”我應一聲。猜防武将,猜防武将,這旨多半請不下來。
“女婿不指望見,下回,抱一對外孫回來。”老爹邊說,邊别過臉去,偷揉眼中沙。
“哦。”我含糊答應,辭别而去,不時回頭張望,見那飛揚赤旗與寥寥數騎,逐漸隐沒于黃沙中。
趕回定西,霍文彥難得辦成件事,探得那隆德山大匪叫做童傳虎,原是平涼城一方豪俠兒,也并非欺男霸女之徒,不知怎地,兩三年前無端端落草為寇,據傳已聚集百人之衆。
平涼至定西是直通西祁的重要商道,來往商隊不走隆德山官道,就得繞道長武,一路翻山越嶺,方才能從龍泉關出西祁。
商隊若運重貨,必不能走長武,隻能老老實實在平涼上“孝敬”,求官府護送。也有個把不信邪的,聚衆結伴而行,必遭劫掠,人命傷得不多,但貨物無一幸免。
苦主有說劫匪隻十來人,也有說三四十個的,倒是沒誰親眼目睹過百人之衆。
我弄來張輿圖,咬指節深思,一點那隆德山:“端它。”
霍文彥大驚失色:“這可不是東京,惹上山匪,死都沒地兒埋!”
我擡眼皮睨他:“家門口有塊絆腳石,不踢走?”
“不招惹就是。走永甯,過隴安,還能去武靈山遊覽一回。你何苦找事?”霍文彥争辯。
我皺眉問:“霍五,你這一趟,賺多少?”
霍文彥兩眼一空:“兩成?三成?呃……爺隻管送,又不管賬。”
我白他一眼,一指輿圖:“我走镖,得知商稅。今年賠了歲币,又要修這修那,商稅從百五提到百十,已算重稅,再加這層層孝敬,販雜貨的商隊沒利可圖,就會翻山走龍泉,不走赤霄。邊地苦寒,就指着商隊弄點東西來。”
“我們就三四十人,怎麼端?祖宗,你可别事事沖動,自投險境啊!”霍文彥急急苦勸。
“不慌。有援軍。”我高深莫測,抄手而笑。
兩日後,援軍便到。
說是援軍,實則宿敵。兩年不見,碧眼獅已當上番寨副統領,錘煉打磨,更見英俊。
隻不過從前約架,他總是戎服披發,如今大約是發達了,穿一身绯色圓領窄袍,頭束羊首冠,肩披流蘇巾,腰纏金蹀躞,挎環刀,踏烏靴,耳垂的金環比原先大兩圈,項上更是戴好幾串寶石鍊,花枝招展賽胡姬。
一見我,他歪頭狡黠一笑,耳環碰得叮當響:“就聽說你溜回來。怎地?野蠻兒想我?”
花孔雀遠行押镖,灰頭土臉,見這高鼻深目的金獅子,滿臉警惕,問我:“他是誰?”
“宿敵。”
我倆異口同聲。
“他是誰?”野利峻睨一指霍文彥,用蕃語問。
我眼珠一轉,以蕃語答:“酒肉朋友。”
碧眼獅意味深長收回手,指上紅寶石戒熠熠生輝,照得灰孔雀臉色更黑。
公鳥都愛争奇鬥豔,我懶得管,正色将隆德山大匪一事與野利峻睨詳說,又煽風點火:“番獅子,這賊堵咱商道,我在東京不妨事,你家門口忍得了?”
野利峻睨抄手忖度:“這小賊我聽過,隻是照你這一說,背後怕是有官府勾結。”
“怕什麼?赤霄軍加大番寨,還壓不住個平涼縣?我爹多半是嫌這耗子肉小,說遠不近的,懶得理。”我繼續鼓動。
野利峻睨撇我一眼:“那你怎不喊赤霄軍來?”
“我是外嫁女啊,喊不動人。”我話裡夾槍,“你乃堂堂大番少統領,怎地,也喊不動?那我找德順軍去。”
“德順軍你認識哪個郎?不吃這套激将法。”野利峻睨輕蔑一哼,“獅爺爺我早想端它,事忙顧不上而已。誰都像你,後院逗雀雀,閑成風幹肉?”
“我閑,我閑,閑廢了。這不特來請獅爺爺出手相助嘛?”我拱手恭維。
宿敵難得低頭,碧眼獅頗為受用,商議後定下計策,他便回去調度人手。
霍文彥酸不拉唧道:“從不見你這樣好說話。”
“他有用,說兩句好話怎地?”我斜眼一笑,“你也有用,在東京管用,這兒不管用。”
霍文彥冷哼一聲:“冷血娘們。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