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華長樂界,東極妙嚴宮。七寶芳骞林,九色蓮花座。萬真環拱内,百億瑞光中。玉清靈寶尊,應化玄元始……”
“昔于始青天中,碧落空歌,大浮黎土。受元始度人,無量上品,元始天尊,當說是經。周回十過,以召十方,始當詣座……”
“爾時,救苦天尊,遍滿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諸衆生,得離于迷途,衆生不知覺,如盲見日月……”
頌完《青華诰》《度人經》《救苦經》,神仙放下法器,與我并肩跪在蒲團上,一同施食化寶。
我凝望袅袅青煙,忽而一笑:“你就不會超度,我瞧别家做道場,不是這儀程……經,是念給活人聽的。”
“嗯。”江恒柔聲應道。
“謝你。”我揉揉鼻子,“原先你住清英齋,日日念經聽得人心煩,如聽不見了,倒覺少些東西。”
“清英齋已近完工,年後便可入住。隻是,寶珠……”江恒話音微頓,低聲緩語問,“待你遠歸西北,恒縱然有心,又如何千裡傳音?”
我失神刹那,強作玩笑:“更戍一推,還說不準在哪兒。保不齊調來上四軍,讓那爺仨也見識見識京都繁華。屆時靜王殿下可願招待一頓好酒?”
江恒垂眸微笑:“自當作陪。”
“你事忙,快去歇着吧。我心比鐵堅,掉兩滴淚就過了,不用擔心。先說好,不許跟人講這事,殺我威風。”我挂笑道。
江恒應好,陪我回卧雲閣,叮囑方娘小心伺候,方回守一堂去。
當夜裡,我卻夢見天上下好大一場雪,下得沒完沒了,沒完沒了,如鵝毛,如酥團,如落石,沒完沒了,沒完沒了,像是天穹塊塊剝裂,壓塌了東京高大的城牆。
翌日醒來,依舊情緒低迷。大年節四處張燈結彩,我實沒心情同樂,又不願哭喪個臉讓丫頭們不敢高聲玩鬧,便打算上山住幾日,圖個清淨。
臨行前,我照例先去西虎堂巡視。
瞿沖那案子已有轉機。我派遣人手暗中護送瞿妻娘家人進京告禦狀,地方官不比京官鐵闆一塊,有靜王在幕後折衷疏通,大理寺已受案審理。
瞿沖感激涕零,誓以全力相報。他通兵法要略,武藝更是高強,拳腳、槍棒、刀劍皆為一流。我隻粗通劍法,江懷玉那小子原就有功底,天分也不錯,如今師父已無技可授,幹脆讓他跟瞿教頭好生深造。
再叮囑過範十月與黃齊山,我又去王府木作坊薅來些東西,便上山小住。
除夕當夜,山間靜谧,隐隐可聞遠方轟隆煙花炮聲。我不禁想到赤霄關那五挺火炮,如今隻有兩挺能用。聽明澄言,兵備庫中炮彈年份太久,不知有多少啞炮,雖已屢屢請旨,卻皆無回音。西北天幹物燥,而北面泰阿、巨阙兩關氣候微潤,更不知有多少炮彈受潮。
西祁不過是窩裡内鬥的宵小,北遼卻是掠奪成性的群狼。幽雲九州收不回,河北路邊防形同虛設。這些煙花,那些燈山,還有那恨不能鋪金鑲玉的巽園,都換去制炮,把他媽的幽雲九州直接轟爛,将青冥、純鈞、定光三關一氣兒收回來,屆時再躺着喝酒吃肉,不香嗎?
去他媽的更戍!去他媽的裁軍!百萬雄師,戰不能勝,守不能固,不正是因為“賊配軍”不受待見,換着方兒來打散,換着方兒拉去做雜役,換着方兒克扣軍備糧饷,猜防打壓至此,如重重鐵枷壓身,誰還能戰?
今後樊家軍全打散,西虎幫全打散,誰還能戰?誰還能戰?誰還能戰?
我獨坐山間小院,悶頭接連飲酒,卻難消郁壘,隻恨不能将酒壺砸碎洩憤,忽聞院門“吱呀”一聲。
“覃思?”我立時收斂怒色,“明日天不見亮就得去朝會,你來微塵苑做什麼?”
江恒懷抱兩尺來大的紙球,含笑走來:“特來奉上年節賀禮。”
“唔。”我摸摸發燙的額頭,“原也給你備有壽禮,手笨,沒弄完。”
去年我就打算舞一套花槍賀壽,無奈被崔月姝那事攪和。今年特去拜訪霍文彥的老相好媚兒,托請那小琵琶精将月琴改作熱鬧铿锵的琵琶曲,想邀她來助陣。隻是明老爺子驟然辭世,這套花槍我真是無法再舞,遂臨時改送他物,時間卻趕不上。
“無妨,且先看我這一禮。”江恒傾身取來酒案上的燈燭,不禁蹙眉,“冬日切忌飲冷酒。素日随性慣了,幾日不見,又不惜身将養。”
“喝兩杯暖身,懶得麻煩。不喝便是。”我将酒壺酒杯往旁一放,“這紙球是個什麼東西,快讓我開開眼。”
江恒微微一笑,點燃取燈兒,自紙球縫隙間探入,球内朦胧燭光漸起,光華流轉。
我定睛細看,這紙球構造精妙,分作幾層,以竹篾支撐,每層作不同景緻,有巍峨雄關,有綿延山脈,有風姿飒爽持槍一騎,還剪一處小圓洞,燭光透出,仿若夕陽,餘晖溫暖。
“好巧的東西,又是你親手做?”我笑問。
江恒捧着紙燈球,高深莫測不答,忽而輕輕擡手,将其抛向空中。
我訝然一驚,正待飛身撈回來,卻見那燈球在空中悠然旋轉,關隘、山脈、夕陽随之而動,仿佛那持槍的騎兵正策馬飛馳于無垠邊塞之上
直至燈球輕巧落地,紙也未燃,燈也未熄,槍騎依然碎步漫遊于昏黃的風景中。
我拾起滾動的燈球,愛不釋手把玩,笑問:“這是滾燈?”
“作坊有一巧匠會做此物,特意請教。”江恒答。
“畫的西北?”我又問。
“不善丹青。獻醜了。”江恒答。
燭光搖曳,映在他含笑的眸中,我恍然失神,心旌動搖,忙低頭再細觀滾燈,這邊塞圖景雖與赤霄關差去甚遠,卻飽含心意。
那日他念經送靈,已盡朋友之義,又何必再花這些巧心思?想來三度逢他生辰,去年禮沒送成,前年也隻在街邊賭錢赢來一套谷闆搪塞,當真顯得我這人極不仗義。
良久,我收拾好心緒,笑道:“你送這禮,跟我倒是心有靈犀。”
說罷,我招手示意他跟來真常居外,故作神秘推開門扉,笑指那三尺橫方的沙盤:“原先我沒留意,後來才發現許多人不識地形,輿圖一轉就不分東西南北。我也不知你能看懂幾分,就做了個沙盤。”
“雖略知一二,自不如寶珠精通。”江恒縱觀沙盤,訝然感歎,“山河似盡在你腦海,實令人心悅誠服。”
“明老爺子也誇我天賦異禀,字還未認全,倒先會識圖記路。大哥都不及我,隻胖子能一較高下。”我洋洋得意,一一指向山丘、道路、關隘、營門、望樓、将軍府、營房。
“夜光虎帥帳在此。”我故作戲腔戲調,翻手拈花往軍屬營房悠悠一指,笑嘻嘻窺看他,“今後靜王殿下前來犒軍,可莫要迷路,叫敵國俘了去啊。”
江恒笑容微滞。
我偷窺半晌,卻不得他應答,垂眼看向這荒涼沙盤,忽覺空落,搖頭微歎,笑道:“沙盤不好搬動,就放在真常居吧。我做精緻些,今後有客來訪,韫椟居士也能拿去炫耀一番。”
江恒似欲伸手輕撫沙盤,卻又蓦然收回,低聲應許。
醜時将盡,卯時便是元旦大朝會,十裡路程,一刻耽擱不得,我忙催他回去,讓他務必在車上小憩養神,又叮囑莫問好生伺候。
冬夜無蟲鳴,唯聞風聲穿林打葉,更襯得山間靜默得可怕。我拎着半壺殘酒,抱着熄滅的燈球,踱步至沙盤邊,小口飲盡,醉步至床畔,一頭倒下。
醉夢中,我似乎又在向他炫耀沙盤。他輕撫沙盤,目光深邃,良久不語,靜得如同他那封号,靜得如同他常念的經。
他越靜,我便越躁,向來如此。
我終是忍不住抱怨:“你沒話想問?”
他搖頭不語。
“你看不懂沙盤,走丢了可怎辦?”我急問。
他搖頭不語。
我又急又怒,将那精心制作的沙盤拂亂:“書讀再多也看不懂沙盤,這東西在我腦子裡,在我腦子裡!”
他依然搖頭不語。
我急得原地直跳,憤憤拉住他衣袖,疾步走至門邊,猛一推開,指向門外那滔滔海浪:“輿圖我能讀,海圖也不在話下。你想去東海,沒人讀海圖,丢了可怎辦?”
他終于不再搖頭,凝望那浩渺碧波,陷入沉思。
我見狀一喜,急忙扣緊他的手,笑道:“你去勸他,不要更戍,不要裁軍,你也不準裁!隻要不裁軍,我給你作海圖!隻要不裁軍,你就算說這天地是個圓、是個球、是個蛋,海圖、輿圖、沙盤,我都給你做出來!西祁、北遼、大食、拂菻、蓬萊、瀛洲、方丈,我全都給你做出來!”
他深思良久,緩緩抽回手,垂眸低聲道:“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