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各項權責想來因這太監含混不清,如今人人巴不得關門躲禍,他也不例外,陰陽怪氣道:“那請樊夫人自便吧。”
丹若一見靠山不頂用,又尖聲哭叫:“樊夫人!樊姐姐!奴知錯了!知錯了!”
我懶怠得糾纏,揮手一指:“一人五棍,張宜人那五棍,李嬷嬷代領。”
十計殺威棒打下去,“宮廷黨”皆面色煞白,渾身打顫。丹若也不敢再叫,隻抱着李嬷嬷抽噎。
我站起來一負手,拔高聲音:“如今京城有疫,大家也先别自亂陣腳。我和王爺先後都病過,他自幼飽讀醫書,開的方子吃下去就沒事。聖上慧眼識人,這才讓咱們王爺去赈災,這是好事,不知恩德的話都别給我亂說,不然亂棍打死!王爺有大事要辦,咱府裡不能亂,我隻申明幾條,内院的都給我記清楚!一則,面巾子不許摘,睡覺也給我戴着;二則,每半個時辰用熱水、澡豆淨手,夥房熱水不許斷;三則,各院每日早晚薰艾,屋裡院裡都給我薰透;四則,外院采買的東西一律放在三門口,人走了内院的再去取;五則,各院關門落鎖,隻定一個人外出領取物資,并每日辰時、酉時過來給我報一次信,缺什麼差什麼我統一調度;六則,最重要的,誰發熱咳嗽了,不許瞞着,立刻報給我,人送去伴鶴軒養病,疫平了再出來。六條,記清楚!這病死不了人,不亂就沒事。都知我樊寶珠是西北來的,誰出了岔子,軍法處置,管事同責。聽明白了沒?”
底下參差應聲,我又厲聲喝問一遍:“聽明白了沒?”
這下内院衆人齊聲答了,外院有幾個也跟着答起來。我突然轉頭問王福全:“王副都知,内院怎樣管,我照王爺的意思宣了,你看還有疏漏的沒?”
王福全被我驟然發問,語塞道:“沒……沒有,王爺考慮得很周到。”
我立刻趁熱打鐵:“那就好。我一個婦道人家,外頭的事不懂,王副都知覺得我這内院管得還算嚴謹,那便請外院參照行事吧。非常時刻,咱們得一條心替王爺把府裡看住,到時候娘娘問起來,也好有個交代麼不是?”
王福全又語塞半晌,清清嗓子找補道:“外院的聽到沒?都照王爺吩咐的辦,沒事别瞎亂跑。”
外院的也參差應聲,各人領差事去辦。
幸而江恒早有預見,府内情形尚且有序,隻酉時報上來一個發病的,人已送去伴鶴軒。至于那成日飛天遁地的逆子,早被套上牢繩,關在守一堂獨享王府正堂。
當夜江恒果真未歸,隻遣莫問回來報平安。這厮沒遇見大事,平日有條有理,這回愣是說不清楚江恒在外赈災到底是什麼個狀況。我惴惴不安待到翌日天明,聽過各院早報以後,問明莫問如今江恒在何處辦差,再命西生備好車馬和早膳,前去探班。
王府的車架自然沒人敢攔,我掀簾觀望,順明街以北都是朱門繡戶,街闊人稀,隻零星有人捂嘴咳。官兵巡邏較往日頻密,秩序也還算安甯。
我又命車夫繼續往南,越過乾明寺,但見那些繁華街市已有半數關門閉戶,行人稀疏不少,但沒幾個人戴面巾子。醫館外人群攢動,秩序稍顯雜亂。
再向南行,至醴泉坊,這就更亂了,奔的奔,喘的喘,咳的咳。有間鋪面大敞,貨物淩亂散落一地,店家坐在門檻上,淚流滿面,呼天搶地,可官兵隻是捂緊口鼻匆匆經過,理也不理。
再往南至保康門,禁軍把守住城門,禁止内外城出入。
我隻好讓車夫折往東北方,過中阙坊門,戒備立刻森嚴起來,即便是王府的馬車也得過問以後才可放行。至左掖門,則更是攔着幾重木架,進出都需通車盤查,再遞牌子通報,許久後終有個小吏前來接引車駕入内,在中書省的側門停下。
我蓋緊帷帽,下車随那小吏入内,原本心中又急又憂,卻正巧從廊下的月洞窗中,瞥見不遠處坐正居中的那座樓閣,高大屋檐下挂着“政事堂”三個大字,堂前廣場盡是穿着绯、綠、青三色官服的官員匆忙走進走出。
見此情景,我忽有些莫名舒坦:我西北小霸王,今日也進了回中書省,回去可得吹!
小小王府内眷自是不能進政事堂,小吏快步低頭引我沿着側廊往後穿行,忽有兩個绯袍的官員從一道門後争論着走出來,迎面見我以帷帽面巾遮面,也不知我身份,隻能詫異側目而過。
我一路不動聲色打量,跟随小吏再走過約百步,終于拐到一座僻靜後院,想來這就是政事堂值房,平日裡那些大官便是在此處歇息用膳。
剛進院門,右手第一間屋裡便傳出撼天動地的咳嗽聲,我心驚一跳,仔細聽去又不像是江恒,這才松了氣。小吏還是低頭在前走,引我到最裡一間,請我稍等片刻,又匆匆出去。
誰知這“稍等”竟有一個時辰,對面那咳嗽聲停一陣響一陣,“空空空”如同棒敲鐵皮。也不知這是哪位鞠躬盡瘁的好官,鐵肺都快咳穿卻堅持帶病辦差,我當真想去瞻仰瞻仰,可又怕惹出是非,隻好關門閉窗焦躁等候。
終于,門“吱呀”打開,江恒滿面疲憊,步入屋中,反手關門,将我緊擁入懷:“剛從太醫院趕來,久等了。”
“你在太醫院?”我皺眉抱怨,“這莫問,平時瞧着機靈,怎麼該用他時,連個事都問不清楚,你幹脆給他改名叫‘問不出’得了。”
“過不在他,我行程不定。”江恒引我坐下,握住我的手,“府中之事,昨日莫問已與我彙報。幸而有你照料,我昨日實有些……亂,竟忘記安排周全。”
“誰叫你前幾日斷我耳目,我一得機會也要架空你。”我打趣一句,又見他眼下隐有青色,便安撫道,“你原先就安排得妥當,我隻是估摸你好幾日回不來,帥不在營,底下人慌的慌,怠的怠,随手擰個緊。兩三百個手無寸鐵的,我一指頭就摁住。就是王福全那幹吃飯不頂事的,我不好得罪狠了,外院沒插手。”
“無妨,疫病本不聚于繁衍宅,不必過度憂慮。”江恒亦安撫我。
“倒也是,我方才在内城東頭轉過半圈,越往南越亂,北邊就……”我正說着,見他眼神恍惚,眼簾微合,詫異問,“你一夜沒睡?”
江恒眉心緊蹙,用力眨眼:“大約歇過……兩個時辰?”
我端正神色:“江覃思,你得吃好睡好。我爹打仗厲害,就因為他最能吃,也最睡得着。主将得吃飽喝足才帶人沖得上去。你在工部幹了一年,萬事都理得明明白白,這回這差事隻是稍大了些,你能成,穩住。”
“好。”江恒疲憊點頭,又不禁輕揉眉心。
我将食盒打開:“來問事,順帶送個早膳,粥已涼了,這幾個烤馕你揣上。别嫌難吃,揣身上好幾日都不會壞。人一累起來,不知不覺就忽然餓得慌,揣身上啃兩口就能緩過勁兒。頂好的軍糧呢,西北特供。”
江恒仔細将烤馕收好,我又問:“那你到底管什麼事?我問莫問好幾遍都問不明白。”
“領太醫院事,并施設安養堂。”江恒答,“薛老先生本在京城治疫,我已将他請來,正與衆太醫改良藥方。工部也有何尚書協理,築造司已始動工。”
我暗松一口氣。
雖然事是我撺掇,可他被皇帝勒令上山修道數年,如今也隻領過勘察通濟渠、督造遼使館兩件事,且都因種種緣由沒成。一個政事堂都沒進過的閑散王爺,驟然領下京都赈災的重擔,我着實捏一把汗。
如今看來倒還好。
醫理,他懂,工部,也大略捏得住。皇帝老頭兒成日不做人,但在這件事上,還算是知人善用,給他記上一功!
“那就是右相總管事?你得多催催,我見街面上已有亂的苗頭,偏沒見誰來管。”我話音還未落,對面平息少許的咳嗽又撼天動地響起。
江恒聞此咳嗽聲,臉上浮出意味深長的苦笑。
“這人病成這樣,怎不幹脆告病回家去?”我皺眉抱怨,又對江恒道,“依我看,這病也就是小意思,隻是亂七八糟的才顯成大事,這百萬人口慌起來才麻煩。照我的法子,就像咱府裡那樣,把内外城八廂分别鎖起來,各廂巡檢司嚴密看住,全城關門閉戶,不出十日這疫就平了。”
江恒無奈搖頭:“百萬人口,豈能依百人之法?不必憂心,此事政事堂已在議。倒有一事,我想囑托你去辦。”
“說。”我驟然來了精神。
“此症不可小觑。富貴人家,衣食無憂,謹遵醫囑服藥靜養即可。可貧家百姓,原本身底不健,病來如山,症狀兇急,且一旦病倒,便會損失勞力,饑病交加,雪上加霜。是以,平疫,先重在藥,後重在糧。戶部……”江恒停頓半晌,面上又浮出一絲苦笑,後又将那絲苦笑抿去,正色道,“寶珠,我想請托你,主持靜王府慈善堂贈糧一事。事若得成,我為你請封國夫人。”
“國夫人?”我訝然看他,随即轉臉竊笑,“當你随口一說呢。”
“此事豈能有戲言?”江恒輕執起我的手,按在心口,“深情厚義,無以為報,王妃之位,必當許你。”
“那就一言為定,事情我定然辦個漂亮。”我将含羞的笑容收斂,略一思量,“延慶觀那間還好,不算遠。雲騎橋那間在外城,我看禁軍把守城門,像是不讓進出,你能給我開個牒引不?”
“千萬勿去外城。疫正是從祥符縣發起,外城秩序已亂,朝廷一時半刻顧不得。”江恒立刻駁回。
“過兩日不也顧得上嘛。你這安養堂也得搭過去,我就當是先鋒探路。”我據理力争,“你也說這病越是窮人越難扛,窮人都在外城,我縮在内城做什麼?”
江恒還待拒絕,我又道,“富戶施粥贈糧也是平常事。我回去起個頭,你再發文廣召,後面總有達官顯貴跟進,我混在裡頭不顯得有多大功勞。但那些做表面功夫的,未必敢去外城,隻我敢去。我爹官小,不啃塊硬骨頭下來,你也不容易幫我請下封來。”
江恒還不應允,我又勸道,“我一路過來,見着多半百姓沒戴面巾子,想來外城那些窮人,家裡多餘的布也沒兩尺,更舍不得裁來做面巾。雲騎橋布坊挨着慈善堂,你那三架紡機不歇氣織布,我再讓織娘加緊裁布,贈糧時順手發出去,兩手法子一起出,總比單出一手管用。”
“我亦有此意,隻是……”江恒略微被我說動,可依然滿面憂色。
“咱兄弟一條心嘛!”我順勢拍他肩膀,忽又想起他最聽不得我喊他兄弟,又連忙把話轉回來,“府裡衆将你挨個點,這事除我還有誰辦得了?放心吧,去年那群匪幫早剿幹淨了,那回我也隻是大意落了單。西虎堂衆将士一出,山賊窩都愣踹,區區個東京還能陰溝翻船?會走路我就會打仗,先去打個前陣,頂不住我知道撤。信我。”
“萬事務必小心。”江恒終于首肯,又思量道,“府中之事,你交給……”
“全權托我就成,我自去安排。”我自信一笑,“你幹大事,不要為小事分心。”
“好。萬事務必小心。”江恒又叮囑一遍。
“那我先回去籌措,你記得開個出入的牒引送來。”說罷我系上面巾抓起帷帽,跳起來就要走,江恒卻輕輕拉住我胳膊。
我不解擡眉。
江恒輕牽起我雙手,無奈微笑:“一日未見,竟也不道聲思念。”
“一日有何可念的?”我雖如此說,依然伸手環住他的腰際,“念你念你。專心幹大事,雜碎事我替你看着。”
“嗯。萬事務必小心。”江恒再三叮囑,輕擁我片刻,這才不舍放開,端正神色,與我并肩往外走。
門一開,卻見對面那間咳聲震天的屋中走出兩個绯袍來。那二人掩門将刺耳咳聲略微關住,相望搖頭,又重重“哎”一聲,轉頭發現江恒在此,如見救星,正待迎上來請示,卻又見有個女眷在旁,隻好尴尬止步。
我隔着帷帽輕紗,悄悄沖江恒挑眉,随即低頭快步離去,隻聽身後有人竭力按住滿腔憤懑道:“一問便咳!殿下,你說這罷市,到底罷也是不罷啊?”
我走得稍遠,模糊聽見江恒答道:“先去政事堂,議定再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