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到底是還是不是?
就算是,一個鬼唱招魂,分明就是想把活人的魂招過來!一個活人沒了魂,不就死了嗎?!
元恕頓時感到毛骨悚然:“你的愛人還活着?”
年輕人遲疑了片刻,道:“……目前是。”
元恕倒吸一口涼氣,目前是!待會兒就不是了,對吧?!能不能善良一點?
年輕人眼瞎,卻也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問:“怎麼了?”
你說怎麼了?!元恕差點破口大罵,硬生生忍住,轉而委婉地暗示道:“沒怎麼,就是想着你們都已經陰陽兩隔了,是不是……你也應該放下了?”
聞言,年輕人垂眸直勾勾地“看”着她:“我若放不下呢?”
他的語氣并不如何激烈,甚至是平靜如古井無波,但元恕就是聽出了一股不死不休的偏執。
這也難怪了,他不偏執也不會成為鬼,在這兒唱招魂了。
果然,又是一個為情所困的鬼。
前有飛夜叉以萬人獻祭,現有年輕鬼念舊人不忘,情之一字,真是害鬼不淺!害人更不淺!!這書裡的普通人真是倒了八百輩子的血黴!!!
元恕不知道從哪兒升起一股深深的憂慮,語重心長起來:“你有這份心意那早幹嘛去了?你就該在活着的時候告訴她你喜歡她,然後死纏爛打,都說好女怕纏郎,你努力一點,她估計就答應了,說不定你們現在的娃都能出門打醬油了。”
鋪墊得差不多了,元恕話鋒一轉,循循善誘道:“可你現在都已經死了呀!人鬼殊途,你再纏着她就不合适了……”
“我……”年輕人沒什麼血色的唇微微翕動,似乎有話要說。
“你别插話,我還沒說完。”元恕直接擡手打斷他,繼續苦口婆心地勸說,“你看你死了都忘不掉她,想來是非常非常喜歡她的,既然這麼喜歡,那你肯定也希望她能得到幸福,無憂無慮,一生順遂,對不對?你不說話那就是對,你看你打心眼兒裡也是想要她好的,那你就要成全她,不要去打擾她的生活,畢竟你已經死了。”
最後一字落下,風停水止。
年輕人好像被元恕一番話打擊得不輕,蒼白着臉,一聲不吭。
周圍霎時靜得可怕,蘆葦叢搖曳起伏,如波如浪,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好像潛藏着什麼極其恐怖的東西,即将暴起肆虐,元恕渾身緊繃,下意識想拔腿就跑,恰在此時,那人擡起手背掩唇,忍俊不禁地笑了笑。
刹那間,仿佛冰雪溶水,蘭花初綻,又如明珠生暈,美玉瑩光,竟比他背後成百上千的花燈,還要璀璨奪目。
元恕甩了甩腦袋,覺得自己多半是瘋了,居然覺得一個鬼笑起來格外好看。
旋即,淺笑變成了大笑,笑聲肆意暢快,好像一線金光劈開千年沉郁的晦暗。
元恕實在摸不着頭腦,納悶道:“你笑什麼啊?我說錯了嗎?”
“沒有錯。”年輕人輕輕搖頭,“姑娘真是個妙人,在下姓常,名問卿,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我叫……”話到嘴邊,元恕一個激靈回過神來,不對啊,她鬼迷心竅了,擱這廢什麼話?
她是來找死的!
元恕立馬橫眉怒目,兇巴巴地道:“你管我叫什麼!”
年輕人仿佛沒聽出她話裡的挑釁,歪了歪頭,自顧自疑惑道:“姑娘為什麼不願與我互通姓名?”
元恕警惕地問:“你又為什麼一定要知道我的名字?”
他擡起頭,一闆一眼甚至是固執地回答:“名字很重要,人如其名,名即命也,姓名即是性命,互通姓名意味着交付信任。”
元恕一拍手,冷笑道:“那不就得了,誰會把自己的命交給一個鬼啊!”
“原來如此。”年輕人呢喃一聲,慢慢彎下腰,伸出修長細瘦的手指,在漆黑的蘆葦叢中一陣摸索。
河裡燈火輝煌,照得兩岸如晝,元恕一晃眼就看到地上躺着一根深黑色的方竹盲杖。
就在年輕人的指尖即将碰到盲杖的刹那,元恕簡直惡向膽邊生,“嗖”地一把将盲杖薅過來攥在手中,低頭見竹杖上用金粉刻着一行字,她照着念出來:“相思不得見?”
年輕人伸出手:“姑娘,請把盲杖還給我。”
“你叫我還我就還,那我豈不是很沒面子。”元恕高高地擡起下巴,做足了盛氣淩人的樣子,随即想起對方是個瞎子看不見她的模樣,便又把腦袋擺回正常的位置。
年輕人平靜道:“那按姑娘的意思,想要我如何?”
裝裝裝!這個時候了你還裝!元恕磨着後槽牙,心想:“既然你要裝模作樣,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破風聲響,她掄起盲杖狠狠一掃。
隻聽“嘩啦”一聲,水面成千上萬的花燈搖晃着向四周蕩開,年輕人應聲落入河中,冒出個腦袋,連撲騰都沒撲騰一下,就這樣慢慢沉了下去。
見此情形,元恕直呼厲害,都到這地步了,還擱這裝呢!?
她站在岸邊,雙手懷抱,趾高氣昂地挑釁道:“姑奶奶今天就是要弄死你,你有本事就還手啊!來來來,你姑奶奶我就站在這裡,皺一下眉頭,都不算你姑奶奶。”
然而,年輕人絲毫沒有給出回應,他的頭顱已經徹底浸入水面,兩邊被蕩開的河燈緩緩靠攏,眼看就要恢複原狀,重新鋪滿整個水面,重新蜿蜒成流動的火光。
元恕有些慌了。
對方難道真不是閻琊王,就隻是個普通鬼魂?
普通鬼魂應該不會被淹死吧?
千鈞一發之際,元恕一甩手,玄鐵鎖鍊從她掌心飛出,“嘭”一下刺入河面,把那年輕人撈了起來丢在岸邊。
好生生的俊俏兒郎成了落湯雞,斜坐在草叢裡,蒼白的臉微微揚起,上面布滿橫七豎八的水痕,在火光照耀中碎雪般閃爍,透出明麗,又讓他看起來簡直下一瞬就要碎去……鴉青色的長發也濕透了,一縷一縷,濕漉|漉地沾在臉頰上、脖頸側、還有一縷淺淺地含在唇間。
——可憐得就像一朵被無情璀璨的花兒。
元恕:“!!!”
她哪見過這種啊?!
當場愣住。
即便如此,她仍是覺得心裡不踏實,伸手準備把他拽起來,手伸到一半想起他之前抗拒的樣子,便半途改道,拎起他的後領,把他丢到了自己的小舟上,道:“我今天還真就跟你耗上了。”
說罷,她也跳到船上,撈過船漿用力一搖,扁舟很給面子地……在水面原地轉了個圈。
元恕:“???”
她生在山野之間,今晚之前,既沒見過船,更沒劃過船,元恕不信邪,又試了一次,又滴溜溜轉了個圈。
“呵呵。”侵透寒意的夜風送來一聲低柔的輕笑。
元恕倏地回頭,瞪向那個裝模作樣的年輕鬼:“是你在笑我?!”
“什麼?”年輕鬼悶悶地咳嗽了兩聲,蝶翼似的長睫還挂着水珠,濕哒哒地覆蓋在瓷白的肌膚上,好像沾了露水的纖細花蕊。
“……”元恕一臉狐疑地轉回來,憋了口氣,再一搖船槳,小舟頓時如輕羽掠出,分開滿河輝煌燦爛的火光,拉出一條長長的墨線,馳向遠方。
劃了半天,元恕帶着年輕鬼,兜兜轉轉又回到那個鎮子,隻是夜色已深,街上的遊人商販悉數歸家,不複方才的熱鬧喧嘩,放眼望去一片漆黑,隻有遠處一戶還亮着燈光。
元恕閑來無事,幹脆拽着年輕鬼走了過去,下一瞬,她的瞳孔難以置信地縮到極緻,那居然!竟然!是一座富麗堂皇的九幽長生大帝廟。
她先前逛遍整座小鎮,記得很清楚,根本沒有這麼大一座九幽長生大帝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