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吧,你今早偷跑出去做什麼?”等她完全倦怠下來,越爾冷不丁出聲,音色稍愠,頗有一股風雨欲來的意味。
祝卿安背後寒毛一豎,下意識已是直了身子,擡眼去看,女人坐在外圍,擋去了天光,背後透出點子光暈,面上哪還有什麼笑容,往日裡慵懶的神情消散,隻餘沉沉郁色,鳳眸微垂,目光冷淡落下來,鎖在她身上。
那身紅衣和周遭檀香也慢慢淡卻了。
祝卿安試圖從她眼尾紅痣裡瞧出點柔和味道,但實在騙不得自己,緩緩縮成團,往後退了退。
“師尊……”
師尊她,好像生氣了。
越爾冷笑一聲,“怎麼?有膽子跑出去沒膽子說?”
她的确是氣,有氣自己沒把這孩子看牢,但也氣祝卿安招呼也不打就亂跑。
宗門裡尚未修煉的孩子都隻能在雲疏峰内活動,不是不想給她們出去,而是不能給,凡人太弱,磕着碰着都可能丢了性命,更别提不慎遇到什麼沒長眼的妖獸,說不準眨眼就被吃了。
誰能救的及?
也就這孩子幸虧帶了紅玉護身,且磨煉了兩年,底子不錯,不然能不能回來都是另一回事。
越爾越想越氣,手動了動。
祝卿安一眼就瞅見她面色愈發陰沉,漸感不妙,再不敢瞞了,趕忙挪到她身前,摳住自己衣擺,低頭小聲解釋,“師尊……”
“我隻是想去沉青峰問問您的病……”
她的病?
越爾頓住,難得思緒錯亂一瞬。
她眸中閃過幾分錯愕,但很快壓下,看似仍愠怒的模樣,實則聲音都溫和許多。
“為師那病早說過是老毛病,你這麼急作甚,還不能等今日來問?”
“傻不傻。”
祝卿安卻被她戳中痛處一般,眼淚霎時洇出來,滴答砸在手背,“您……您昨晚不是一直趕我出去嗎……”
“我,我怕……”
怕您也像阿娘那樣眨眼就沒了。
她未盡之言沒在低低的抽泣聲裡,沒有讓師尊聽見。
越爾眼見這孩子哭得細碎,又不敢大聲,縮在一團一抽一抽的,讓人多生憐意。
她長歎一氣,把人重新抱回懷裡,拭去這孩子的淚,“别哭了。”
“這兩年沒哭,今兒終于忍不住了?”
這女人哄人的話還是這般不中聽,祝卿安那點子難過都被她惹得散去不少,吸吸鼻子停下來,後知後覺些羞意,紅了耳尖把臉埋進越爾懷裡。
沒想到一不小心抵住柔軟。
兩人皆是一頓。
越爾隻是有些不适應,倒也沒太在乎,祝卿安卻猛然擡起臉來後仰,挪遠了點。
“師尊……”她語無倫次,想比劃什麼,最後又放下。
直把越爾逗笑了。
“你緊張什麼?”她好笑道,紅痣随眼尾微動,輕輕揚揚透出幾絲漫不經心。
祝卿安這下真說不出來話了。
越爾搖搖頭,見她生龍活虎的也沒管了,轉問道,“徒兒怎麼會掉下山崖?”
這實在是處疑點,越爾想了許久也沒明白為什麼。
祝卿安耳尖紅意還未散,跪坐在床上茫然思索了片刻,才同她道過今早出門在吊橋上發生的事。
說罷她瞧見越爾神色凝重,不由遲疑問,“師尊知道這是為何嗎?”
越爾沒有回答,隻是擰眉沉吟,許久,她挑起祝卿安脖頸上所戴紅玉,細細摩挲上頭的裂痕,輕道,“為師知曉了。”
“你且先戴着這個镯子,同這紅玉一樣,切莫輕易摘下。”她說着把自己腕上的墨玉镯子褪下,輕輕給祝卿安戴上。
镯子上還殘存她微暖的體溫,這點溫度浸染了玉镯許多年,現在落于祝卿安腕上,也慢慢滲進去了。
銀發人兒愣愣摸了摸镯子,不太習慣,總覺這镯子套在手上,就像是師尊一直牽着她,溫和熨帖,又猶如繩索一般将她套牢。
祝卿安很久後才發覺,這镯子也真就像一根紅線,将她與師尊緊密牽連于一處,綁了漫長一生。
但此時她隻是感動于師尊對她的關心,妥帖将镯子藏在袖中,認真點了點頭,“弟子明白。”
她想得不多,越爾心卻難安。
果真那道黑氣不是她的錯覺,小徒兒隻怕是……
她蹙了眉,勸說自己多想了,可敵不過擔憂,正趁祝卿安剛顯骨完畢,将修煉一事提上日程。
引氣入體對于一個靈根精純的天驕而言,倒也不難。
天驕祝卿安于是乎……懷裡就被塞了一本泛黃的書冊。
“師尊?”她茫然問。
越爾把人從床上拎出來,“你昨兒不是着急要引氣入體,為師今日教你。”
“此書乃為師的師尊,創立本宗門的祖師娘娘所寫下的功法,也算是最基礎的修行法門。”
越爾似乎真的很信任她,将人放下便是說道,“徒兒且先參悟,有不會的再問為師。”
完全把當初所言怕她走火入魔,要親自相授的話給忘得一幹二淨。
祝卿安雖茫然,但還是聽話地自己翻看,如今在越爾屋内,沒見師尊趕自己走,她便占用了窗旁那方矮幾的一處小角。
瞧一眼身旁取出黃紙又要開始畫符的師尊,才慢慢翻開第一頁。
開篇講的便是這靈氣來源:無中有道,道生五行,五行催氣,氣養萬靈,這缥缈于無形之中的,便是靈氣。
再講這五行: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相生相克,循環往複,成就一方世界。
都是些常識,祝卿安卻認認真真看了個完全,才往後翻去,
第二頁則是引氣入體的口訣。
前兩句是“萬般皆空,化氣生靈。”
往下是:天人合一,感召四方,神魂具透,返璞歸真。
往後呢?祝卿安撚着頁腳翻過。
往後皆是空白。
她眉頭蹙起,不信邪接着翻看,但這書後面幹幹淨淨,一點字墨也無。
“師尊,這後半截怎麼沒了?”祝卿安停下動作偏頭去問。
越爾眼也沒擡,繼續畫符,“想知道?”
她似乎一直有這個習慣,每日晨起都要在屋内畫一沓符咒,可祝卿安也未曾見她用過,那些符咒畫完便都收進了镯子,再不會取出來。
嗯?镯子?
祝卿安摸了摸手上與自己體溫融合的玉镯,主動挨近了點越爾,微微點頭,“想。”
心法不全?或是自己修為未到看不得後面?
她想了許多種可能,眼神清淩淩落在師尊身上,帶了絲淺淡的疑惑,若非如此,為何留白頗多。
“那是因為……”越爾終于看過來,拖長調子,果然見小徒兒神情認真,還偏了偏腦袋。
挺可愛的。
咳!她拳抵唇沿,壓了壓勾起的唇角,清嗓道,“隻有這些,往後沒了。”
“……沒了?”祝卿安愣愣看她,不願相信。
“她老人家當初攏共就給了這麼幾句話,讓為師自個去參透其中奧妙,說什麼大道三千,修行體悟皆靠個人。”
越爾擺擺手,“實在神叨,好在心法有用,倒算是做了件善事。”
“那為何留白如此之多?”祝卿安翻了翻多出來那十幾頁空白,更是不解。
“大抵是留與為師記錄自己所行之道用的。”越爾漫不經心回她。
“師尊作何不寫?”
越爾聽此言,輕輕歎氣,似有萬千愁思糾于心頭。
祝卿安以為她會說出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苦衷,亦或是大道晦澀,落筆難言其中關竅。
不免屏住呼吸,緊張等她開口。
但越爾隻是眼簾半垂,朱唇輕啟,道出一句:
“懶得寫。”
祝卿安:“……”
越爾見她面色逐漸難看起來,伸手去牽她,表情懇切聲音溫柔,寬慰道,“徒兒放心,這本本日後留給你,你寫上不就好了。”
好一個感人肺腑的安慰,祝卿安幽幽看她。
越爾直迎她怨怼的目光,終于不逗她了,捏捏她臉頰,“都說隻是基礎心法,夠你用到築基了,往後再有不懂不也有為師在?怕甚。”
女人斜靠在矮幾上,墨發未挽,神色也松,支臉随意安撫她,眉梢微揚,竟莫名讓祝卿安稍稍安下了心。
好似隻要師尊在,萬事便都有可能。
之後祝卿安沒什麼别的新樂趣,大多在修煉與畫符的枯燥中度過,因着少出門,又有镯子護身,倒也沒再出現過墜崖那般嚴重的事情。
越爾常感慨她,分明一身清冷相,銀發似雪,紅眸如梅,為人也寡淡,除卻愛哭以外,情緒鮮少外露,再怎麼也該是個水靈根,亦或木靈根也是有可能的。
沒想到偏偏是天生火靈根,極為灼人,與外表差别也太過大了些。
祝卿安想反駁她自個不愛哭,她唯有哭過那幾次無不是因為娘親……和師尊。
但是她思來想去又還是不說了,怕師尊一個不如意又懶得教她。
不錯,祝卿安在她身邊跟了這麼些年後,終于是清晰知曉這女人秉性。
懶散,還總愛逗她,一些個讓人恨得牙癢癢的惡趣味。
好在修煉是會認真教她的,也不惱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