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尋依舊坐在地上,詢問起關于殷意果的事來:“您夫人現在還好嗎?”
“哎,她......”梁先生吞吞吐吐,一邊叙述一邊痛苦地捏着拳頭,“你們當時不在,她當場就拿起刀子往心口紮去了,還好被我攔下來了。我把家裡的刀和利器全部藏了起來,但現在她茶不思飯不想的......我怕她撐不了幾日。”
魏尋思索片刻,回道:“您夫人臉色很差,她的病不宜再拖了,還是得盡早送去大醫館看看。”
“你的意思是,不會報官?”梁先生眼裡迅速閃過一道光。
“若有重大疾病,稽查司也會優先選擇讓嫌疑人治病的,這是前年新訂的律法。”魏尋的語氣波瀾不驚。
路熹茗也沒想到他的話上下文之間竟是如此展開,不禁暗自瞪大了眼睛。
他這麼一說,梁先生徹底急了,他似乎覺得自己被抛棄的尊嚴又被人狠狠地踩上了一腳,情緒激動地張大嘴,問道:“你什麼意思啊?就真的不能不報官嗎?”
緊接着,他顫抖着手從口袋裡掏出來一張紙,道:“我願意賠錢,願意給你做牛做馬,願意傾家蕩産賠到你滿意為止。這是我在樂陽錢莊存的錢,還有儲的藍晶,都在這張紙上,你拿去吧,隻要你保證不報官!都給你!”
“這些我都不要,”魏尋見他把提款書塞過來,立刻把手背在身後,“梁先生,您有您想保護的,我也有我想保護的,還望您能理解。”
“你......你是不是怕她再來傷害你的小相好?她不會的!她現在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看着都活不了多久了!而且我保證,她絕對不會邁出家門半步,更别說找到你們這裡了!”
“她有自己的名字,您可以叫她小路。”魏尋聽到“小相好”這個詞微微蹙眉。
梁先生不願魏尋把話題轉移開,直接把提款書丢在了他的床上,又向他抱拳哀哭道:“這不重要,哎,你們沒孩子,你們怎麼會懂?求求你了,放孩子的母親一馬吧!孩子不能沒有母親啊!”
魏尋伸長胳膊,把那張紙捏了起來,折好,塞回了梁先生的口袋。整個過程中,沒有人說話,甚至沒有人眨眼,都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他的舉動。
末了,他才問梁先生:“她那般對你,你不恨她嗎?”
梁先生咬了咬嘴唇,面色煞白,似是被人戳穿了心事,又似是真的在梳理過往,想從中探究出對殷意果的情感來。
許久後,他才喃喃道:“我恨,但我不能沒有她。隻有她在我身邊,我才能感受到我是被需要的,即使這個家不溫暖,我也想保住它。我已經沒有别的家人了。”
“所以,求求你,不要讓那些人帶走她。求求你了......”
梁先生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細碎,說到最後,他早已泣不成聲。
路熹茗見到魏尋倒在血泊裡沒有哭,守在他床頭三天三夜也沒有哭,見到他醒來也沒有哭,此時眼淚卻像決了堤一般奔流而下。
她沒有哭出聲來,但淚珠落在地上的聲音依舊引起了魏尋的注意力。他立刻轉過頭來,一時間竟有些倉惶,不知究竟該先去處理梁先生的問題,還是該去給她擦淚。
他猶豫了兩秒,輕輕歎了口氣,還是決定先給她擦淚了。他翻了翻床頭櫃,發現罐子裡的棉花已經用完,隻好站起身來,把剛剛路熹茗疊好的給他用來擦頭發的毛巾拿來給她擦淚。
路熹茗知道自己在哭什麼,她拒絕了魏尋的好意,自己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然後對着依舊跪在地上的梁先生說道:“您快起來吧,報不了官的,報不了的!我去過稽查司了,他們無法受理這件事,您不用擔心夫人被帶走。”
她試圖為魏尋向律法讨個公道,而梁先生試圖為自己的存在向上天讨一個公道。隻是這公道在人世間的化身總不能讓所有人滿意,而這樣的缺憾卻又在重複上演着,讓人躲不過,也防不了。這就是她流淚的原因。
送走梁先生後,魏尋總算有機會和路熹茗談話了。
“你為何流淚呢?”他捧起路熹茗的臉,為她用棉花細細擦着眼角,“眼睛都紅成這樣了。還有,你去了稽查司,怎麼沒和我說?”
紅腫着眼睛的路熹茗對魏尋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魏尋,我覺得你的理論可能需要修改。”
他無奈地彈了一下她的腦門,道:“我真是跟不上你腦袋裡跳躍的想法。什麼理論?又要怎麼修改?”
“你說過最緊密的聯系是讓人留在這世界的原因,而這最緊密的聯系是最愛的人事物。對嗎?”
魏尋點了點頭。
“但我現在覺得或許又不完全是那樣了。那些給人帶來最深刻的痛苦、悲傷和仇恨的,也是他們和這世界最緊密的聯系。”
“為什麼這麼說?”
“梁先生,或者殷意果,明明都可以選擇放手,選擇離開,但是他們都不這麼做,為什麼呢?或許,我是說或許啊,痛苦也是他們感知自己存在的方式。”
魏尋放開她的下巴,歪着頭注視了她許久,才說:“我隻同意一半。如果知道自己痛苦,卻不想着改變痛苦的狀态,隻會一直痛苦下去。痛苦久了,連痛苦的原因都忘記了,這有什麼好的?”
“對殷意果來說,隻有忘記她的女兒,她才能真正走出去吧。可她根本忘不了,又要怎麼結束痛苦的狀态呢?”
“她有看到别人過去這樣的能力,說不定她多出去走走,多認識認識别人,便能再找到她的女兒。當她願意走的那一刻,她便已經是真正走出去了。”
“然後呢?”路熹茗覺得他的想法似乎有些天真。
“找到她之後,做一個朋友,或者是守護着她的阿姨,都好啊。”
“環亞有多少人?”
“三千萬。”
路熹茗搖了搖頭,帶着苦笑問:“三千萬人,要怎麼在這三千萬人當中找到一個人呢?”
“如果不出發去找,那定是永遠都找不到。”
“魏尋,”路熹茗凝視着少年堅毅清澈又單純的眼睛,呼喚着他的名字,無比渴望此時的他能夠把她的話聽進去,“找不到就找不到了。不管是誰,都有機會、也總能在世上建立起新的聯系。”
“若是我,我定會不甘心,”魏尋笑得有些悲傷,“我光是想到這聯系因我一時的怠惰而被放棄了,我的心就開始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