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都說跟我沒關系,你老揪着我有什麼意義。”
湯樂眯緊眼睛,湯紹鈞的神态轉折明顯不對勁。
剛剛還吹胡子瞪眼,現在竟晃晃悠悠有種得了便宜的偷感。
湯樂傲慢起身,怒火在他的眼底燃燒着。
常冰香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披着鵝黃色絲巾站在入廳角。
她保養的極好,将近五十的年紀連條皺紋都沒有,披着一頭又長又黑的直發,細眉輕輕,有種水鄉女子的情調。
“阿樂,紹鈞怎麼說也是你弟弟,你上回将他的腿打斷他都沒有跟你計較。”
“你總不能一有什麼不順心就抓着你弟弟打一頓吧。”
湯樂悠悠地從兜裡拿出幹淨手帕,疊在手裡擦了擦,完事利索一丢,進了垃圾桶。
他自顧自在沙發中端位置坐下。
擔心殃及自己,旁邊的人見他落座立即擡起屁股走人,離他遠遠的。
手裡的煙燃盡過半,湯樂咬着吸一口。
常冰香,這位最強二奶跟在他爸身邊幾十年,說話做事滴水不漏,明明是上不得台面的情人,吃穿用度和交際都表現的像正牌夫人,明明與他相看兩厭,但每逢見面,常冰香都若無其事,對他的态度好似至親好友。
再看看這一屋子的人。
那些因懼怕而相互靠在一起的‘兄弟’,眼神不善直勾勾打量着他的不知道排在第幾名的二奶。
烏煙瘴氣這個詞在寬大的空間一下具象化,空氣都渾濁半分。
“媽,你怎麼回來了。”湯紹鈞扶起自己鼻梁上的眼鏡,常冰香看到他脖子上的紅印,看了眼大氣不敢喘的女仆,示意她拿冰袋過來。
常冰香攏着披肩,沒回答湯紹鈞的話,而是坐在湯樂的對面:“阿樂,你遇襲一事真的跟紹鈞沒關系,再怎麼說你們都是兄弟,他怎麼會做出這種殘害手足的事情。”
湯樂佩服她信口雌黃的本事,薄唇輕勾,神色郁冷。
女仆拿着冰塊過來遞給常冰香,稱呼她為夫人。
白曼語十五年前與湯振海分居搬出這裡,在時光的磨滅下,這裡的人事物似乎都淡忘了女主人的痕迹。
湯樂冷哼一聲:“夫人?我媽還沒死。”
冷不丁的話語吓到女仆差點跪下,心知自己講錯話,涉世未深的年輕女仆雙眼立即浸滿淚花,要掉不掉的樣子委委屈屈,像極了他家裡那朵嬌貴的薔薇。
也是這樣,得小心捧着哄着,才不會掉小珍珠。
湯樂揮揮手,女仆頓時如臨大赦,趕緊跑了。
被湯樂這樣奚落常冰香都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對外,她一直是一個寬宏大量的女人,能容忍湯振海身邊來來去去無數個女人。
其他幾個二奶憋不住,紛紛靠上來問:“香姐,振海情況怎麼樣了?”
這一幕讓湯樂很想笑,像是有人在他面前上演既老土又狗血的清宮劇,大小妃子在宮牆裡以姐妹相稱,演什麼甄嬛傳。
常冰香搖了搖頭:“情況不樂觀,醫生說有很大可能醒不過來。”
幾個女人聽了這話馬上就不淡定了。
她們在花一樣的年紀跟湯振海這種地中海油膩老男人上-床,圖的可不是他的人,是他的資源和白花花的錢
如今,人忽然倒了,通往金山銀山的路被徹底堵死。
震驚,不忿,恐慌等等情緒紛至沓來。
“啊……這、這可怎麼辦啊。”
“我家小寶才剛剛十歲。”
“我兒子也是啊,正準備讀大學出來,他爸之前還答應說給他安排前途。”
“……”
女人們七嘴八舌地吵着,紛紛要為自己或者自己的孩子掙個前程。
少不經事的孩子們,或許也想加入戰場分一杯羹,但礙于這裡坐着一位西裝暴徒,他們不敢動,也不敢發表意見,生怕自己也會被他拎着脖子臭揍一頓。
常冰香被吵的失去耐心,眼角一擡。
“吵什麼,振海還沒死你們就想着要分家産?”
“阿樂還在這裡呢,輪得着你們在這裡叽叽喳喳?”
話茬抛到湯樂頭上。
他波瀾不驚地将煙頭扔在滅煙沙裡,痞氣地倚靠沙發,明明一身條紋西裝,精緻有内涵,但透出的氣場卻是猖獗陰沉的,隻一眼,就能被他淩厲的氣場止住嗓子裡的話。
對上二奶們期待的又緊張的眼神。
湯樂語氣平靜。
“滾。”
二奶們紛紛卡了嗓子,接着就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湯樂,被他強大的氣場彈了回去之後摸摸脖子。
誰都知道湯樂在這個家是不好惹的存在。
認清現實,頓時鳥獸散去。
缺席已久的迎客茶終于端了上來,湯樂一口沒喝。
常冰香說:“這次你爸中風事發突然,大家都不願意見到這樣的情況,等會有時間你去醫院看看他吧。”
湯振海忽然中風,他的二奶團比他更快得知此事來老宅要個說法,要說其中沒有常冰香的手筆,狗都不信。
“常女士,這裡沒有其他人,别裝。”湯樂扯了扯領口,不知什麼時候往下的第二顆扣子不見了,結實的胸肌暴露在空氣裡,魚兒相纏的紋身尤為明顯。
“我沒工夫看你演戲。”
常冰香與湯紹鈞對視一眼,常冰香說:“阿樂,不管你信不信,你爸中風是意外情況。”
“隻不過在此之前,他曾答應紹鈞将自己手裡的一部分股權贈送給他。”
常冰香觊了眼湯樂的表情,語氣加快:“今天下午相關文件已經簽署了,律師也在,你可以過目,也可以直接詢問律師當時的情況。”
湯樂的反應出乎常冰香的預料,他波瀾不驚,絲毫不見生氣,激動。
“噢?”湯樂轉了轉手腕:“贈送?”
他的語氣聽不出喜怒,但常冰香在說話前還是忍不住心虛,偷偷在背地裡掐住自己大腿,穩住聲線。
“對。”她招呼律師過來。
“這是相關協議,你可以看一下,畢竟你是公司股東,享有知情權。”
潔白的A4紙印滿了密密麻麻的字,湯樂一目十行看完,慢悠悠地拿着這幾張紙轉了轉,另一手掏出打火機。
然後——
在大家的瞠目喉舌的表情下。
他點燃了紙張一角,動作潇灑地将自己咬在嘴裡的煙往前湊,利用紙張的火苗将煙點着。
猩紅火勢瞬間将協議吞噬,變成黑色灰塊。
湯紹鈞從震驚中回過神,眉毛橫飛:“瘋了吧,你竟然把它燒了!”
湯樂懶洋洋。
“如何?”
頗有一副你能拿我怎麼樣的架勢。
這操作别說湯紹鈞,就連何家炳也看的一愣一愣。
好強硬,不虧是港圈大佬!
常冰香捂着心口,暗暗慶幸自己留了一手,方才給湯樂的隻是複印件而已。
“阿樂,我知你一時難以接受,但這是事實,從現在開始,紹鈞的持股比例比你多。”
兜兜轉轉一晚,原來真正的重頭戲不在湯振海中風。
協議他看完并梳理了一遍,集團的大股東是湯紹鈞,而他的持股比例比湯紹鈞少了十個點,如果湯振海一直昏迷不醒,那麼集團的控制權會朝湯紹鈞傾斜。
湯樂拿捏紙張末端,手腕一壓,火焰湮滅在一口沒喝的茶杯裡。
茶水溢出,褐色水流撲灑在地毯。
“我做了什麼事讓你們覺得我是個傻子?”
“湯振海中風,臨了臨了在病房還給你簽贈送協議。”
“你呃鬼食豆腐啊?”[你騙鬼呢?]
常冰香非常平靜:“沒關系,你有質疑我理解,你可以随便查。”
湯紹鈞用中指将鼻梁上的眼鏡扶好,揚揚得意順着動作流傳出來。
“大哥,律師就在這裡,你可以随便問。”
湯樂沒再搭理他,拿出手機開始遠程指揮SK的律師團接手此事。
馮偉誠在旁邊侯着,直到湯樂挂電話才跟他說。
“大少,很晚了,不如今晚留宿?”
自從湯樂去香港發展之後,他回老宅的次數屈指可數,就算回來也都基本不過夜。
時針指向淩晨兩點。
客廳靜嘤嘤,常冰香等人已經離開了。
湯樂颔首,馮偉誠立即招呼男仆為湯樂準備過夜的衣物。
又一個電話打了進來——
“湯董,醫院方面我們已經全部布控了,除主治醫生外全都換成了自己的人。”
“但是您父親他……”對方說話的聲音一頓,似在考慮怎麼說才不會讓湯樂太受刺激。
湯樂:“繼續。”
“情況不容樂觀,很可能從此昏迷不醒,成為植物人。”
“嗯,知道了。”
湯樂收線的動作沒什麼情緒,他插着兜,順着記憶回到自己年少時候住過的房間。
推開塵封的門,料想之中的破敗沒有出現。
房間的布局,裝修,甚至連若有若無的味道都跟當年一模一樣。
湯樂恍惚一秒,還以為自己回到了十八歲那年。
馮偉誠的匆忙走路聲打斷了他思緒。
“您搬出去之後,我交代他們要定期對房間進行打掃,放心,絕對幹淨。”馮偉誠用遙控器将房間内的空調打開,調整到人體最舒服的溫度。
“謝謝馮叔。”湯樂将手表解下,握着門把手将馮偉誠送出門外:“很晚了,休息去吧。我爸那邊,那些女人的嘴要管好,家裡的事不能洩露丁點,辛苦你盯着。”
馮偉誠低低歎息一口。
“放心。”
“還有。”湯樂喊住他。
“幫我查查——”
馮偉誠心事重重地點頭:“系,大少放心。”
今晚注定是不眠之夜。
常冰香接過保姆遞過來的冰袋,敷在湯紹鈞的脖子,兩人像是有默契似的隻動手不說話,漫長的冷靜過後,湯紹鈞說:“媽,爸在公司一手遮天,這……能行嗎?”
他語氣裡猶豫的氣息明顯,常冰香放下冰袋,眼神冒着寒氣,比冰袋還要冷。
“事到如今,不行也得行。湯樂在香港混的風生水起,手越伸越長,你爸雖然表面對你委以重任,但湯樂的媽不管怎麼說都是和你爸有一張結婚證,湯樂是他的長子,你就算再得寵,再想把你推上台面,你爸都得考慮到社會影響和公序良俗,博弈下來,你最後的結果隻能是在公司當一個沒有實權的總經理,要麼就是拿點幹股什麼都不能管。”
道理湯紹鈞都懂,隻是他了解湯樂是有多殺伐果斷的人,他們如此在背後坑他,已經觸碰到了湯樂的底線,上次暗殺他不成,湯樂不會再給他們第二次機會。
湯紹鈞冷靜下來想了想對策。
“隻拿到股份沒用,得真真實實把住控制權,公司裡那些都是人精,他們能給我站位?而且我聽說孟家有意将女兒嫁給湯樂,一旦湯樂與孟依楠聯姻的話,勢力更盛,到那時我的位置隻怕是風雨飄搖。”
“不怕。”常冰香說:“我已經打點好了,至于孟依楠,你也是湯家的兒子,而且現在手握股權,孟家見風使舵,你好好關注孟依楠,噓寒問暖。”
湯樂在這裡住了十八年,讀大學後從這裡搬出,距今已經十四年。
時過境遷。
沒想到床頭櫃上擺放着的相片還是當年那一張。
随手打開托架盤,泛着珠光的手表,每一隻秒針全都在動,連時間都跟此時此刻對得上。
就好像時間在這裡凝結了。
湯樂靜靜看了會兒,直到一些不愉快的記憶冒上來時,他才轉身進到浴室洗澡。
初初知道湯振海中風消息的時候,他是有過擔憂的,隻不過這種情緒很快被其他事情感染,繼而慢慢消失,變成現在這樣毫無感覺。
尤其是看到湯紹鈞那張死人臉。
他的存在,無時不刻不在提醒湯振海是怎麼偏心。
讀書時代湯振海就已經表現出對湯紹鈞的偏愛。
例如,湯振海從來沒有參加過他的家長會,卻能在出差的時候中途轉機掉頭,參加湯紹鈞的親子活動。
又例如,學騎術的時候,他在馬背上摔過好幾十回湯振海都沒有主動關心過他。
湯紹鈞不過是開車被人追尾額頭撞了個包,湯振海就急急忙忙地遣人幫他處理。
從小到大,他在任何領域都非常出色。
練空手道三年就拿到了□□段位。
讀書,他一年時間就在牛津大學拿到了計算機和金融的雙學位。
到香港做生意,自己打拼到現在公司市值已過百億。
湯紹鈞有哪樣比得過他?
但湯振海得眼中從來隻有湯紹鈞的存在。
年少時候,他天真以為是自己做的不夠好,所以湯振海才對他視若無睹。
漸漸長大,學會多角度看待問題才明白根源在哪裡。
白曼語和湯振海的結合,是父母之命,是徹頭徹尾的商業聯姻,兩個人之間根本毫無感情可言。
而常冰香是湯振海重病之時的床頭安慰,暖心暖肺,對他在外面的風流韻事一概不管,甚至還能大度地照顧外面那些私生子,對于男人來說,她是多麼完美的情人。
湯紹鈞是借了常冰香的光,子憑母貴。
湯樂披着浴袍出來時,有人敲響了他的房門。
是何家炳。
湯樂讓他進來,何家炳猛灌了一大杯水解渴。
“已經安排徹查了,快的話明天就會有消息。”
“對了,湯家的其他人也在陸陸續續趕回來,估計也是明天到。”
湯樂應了一聲。
他那些叔叔伯伯手裡都有一點散股,湯振海出事,他們肯定是要來估摸估摸情況,順便看看局勢,要不要站位。
“湯浩波什麼時候到?”
“明天,他現在已經登機了。”何家炳回答說。
湯浩波是湯樂的二叔,他手裡的持股大概是三四個點,湯樂想跟他做筆生意,因此讓何家炳密切關注他的行蹤。
何家炳抹了把下巴上的汗,折騰一晚,腦海裡梳理了現在的情況,呸了一口:“感覺這事不管怎麼樣都說不通,哪有這麼巧?樂哥,常冰香母子來這麼一出,該不會是想謀權篡位吧?”
呼之欲出的答案,湯樂翹腳搭在矮幾,轉動僵直的脖子,發梢上的水珠低落在他的海藍色浴袍,暈染成花朵模樣。
“所以說,醫院那邊要盯緊,律師團這邊也要加快動作。”湯樂看了眼何家炳。
“阿炳,意大利那邊也要跟進一下。”
何家炳想了想,左右看了看後,壓低聲音:“我明白的,意大利那邊我一直關注着,所有的一手消息都會第一時間傳給您。”
“嗯。”
結束對話。何家炳告辭離開。
躺床上的湯樂下意識往右邊一撈,臂彎撲了個空。
許雲溪沒來。
湯樂收回空落落的手臂,墊在後腦。
他覺淺,曾經很長一段時間都入睡困難,每當閉眼,呼嘯驟起的海浪聲就像萦繞在耳邊一樣揮之不去,海上漂泊的記憶滾滾翻湧起來。
無盡的黑暗水域,觸礁的遊輪被翻湧不停的咆哮浪花打上甲闆,所有東西都被掃除一空,海員尖銳的呼喊聲像是在玩大逃殺一樣叫個不停,船艙搖搖晃晃,天旋地轉,所有設備突然熄滅,困頓在逼仄又可怖的境地裡,眼睜睜看着鮮活的生命在他眼中流逝,消失在大海。
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認識許雲溪。
戀愛初期時,兩個人之間缺少了解,各自都小心翼翼隻想為對方展示最好一面。
那晚,他壓着她親吻了很久,手掌撐在她的後腦有一下沒一下的揉,月色靜谧,許雲溪面朝花牆而睡,他借着窗外透出的微光打量她的臉,半宿未眠,手指摩挲着她光滑的頭發,不小心扯到了尾端,将她驚醒。
許雲溪揉揉眼,迷迷糊糊瞧了眼牆上時間,疑惑問:“你怎麼還不睡呢,淩晨三點了。”
為了保持紳士姿态,湯樂并沒有跟她說自己晚上睡不着,半開玩笑道:“想看多你幾眼。”
許雲溪側過身來正對着他,疲憊從他的眼神裡透露出來,紅血絲穿過他的黑色瞳仁。
“你……是不是失眠啊?”
湯樂:“嗯?”
許雲溪半坐起來,雙手分别按壓在他的太陽穴兩側,揉捏的力道相當到位。
“以前我做噩夢睡不着的時候,奶奶都會這樣安撫我。”許雲溪輕聲說,慢慢指引着湯樂躺下:“我唱首歌給你聽吧,保證你馬上入睡。”
湯樂已經想不起來許雲溪當時唱歌的具體調子了,隻記得是哄小孩子入睡的那種。他還笑話她把自己當孩子看,但魔幻就魔幻在這一點,他真的卸下心防沉沉睡了一覺。
至今想來仍記得神奇,彷佛被人點了失眠穴道,隻待許雲溪的出現幫他解脫。
世事奇妙,人和人之間的緣分更是妙不可言,兩個相隔千裡的人能躺到一起,不知道是耗盡了前世多少年修得的緣分,這種玄之又玄的感覺被很多人稱之為宿命。
湯樂曾經對這種陳詞嗤之以鼻。
現在,經曆改變了他的想法。
點開手機,淩晨三點了。
找到聊天界面,即便心知這個鐘數許雲溪已經睡了,湯樂還是忍不住發出一句。
[我好挂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