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了兩下酸麻的手,旁邊垃圾桶發出一陣陣雞魚内髒的腥味,以及被摘掉的帶着泥土的菜根。
她忽然想報複這家人。
她勤勤懇懇地剁着肉,剁完了還貼心地把肉碎與韭菜和蔥拌在一起,抓了兩搓姜蒜末,周青在這個家生活了二十三年,沒有一個人發現她不吃韭菜。
周舟連盆端進廚房,透過一扇小小的窗,望見積水的院子。昨天晚上臨時下了點雨,花壇裡的三角梅上凝着水珠,雨水把塵灰沖刷得幹淨,越發露出葉子上一洞一洞的煙頭的燙痕。院子西南角停着一輛攪拌機,旁邊一堆錐形的沙灰,年前地震震倒的牆角現在還沒修,風吹雨淋,沙灰已經闆結。
周青在廚房,舅媽一面說自己不累,一面又絮叨她砸鍋賣鐵供周青上大學,盡力地把孝感動天的幾個故事穿插在家常話當中,最後還能點出耀祖還小你要幫襯他。外出的舅舅不知是在商量哪天下注有大運,還是在給周青物色有錢有閑年紀基本跟他齊平的如意郎君,畢竟忠叔的老婆料理家務的同時還兼任媒婆,而周學昌需要本錢,周耀祖同樣需要——老婆本。
待不了的,這個家。不知周青可曾備下豬肝芝麻龍眼肉,把自己養得面色紅潤,好讓他們吸得盡興?
天早黑了,周學昌樂呵呵地回了家,一家人早擺好碗筷等着他。周舟鬧了肚子,睡在周青的床上,他不知商量出什麼良策,心情奇好,也不去管她這破壞家庭團圓的行為,徑直對舅媽和周青、周耀祖說:“我不回來你們就自己吃啊,老等着,菜都涼了。”
他知道他不在沒人敢動筷子,但仍舊次次都說,樂在其中,享受這上位者的貼心,帶着積威之下的笃定。笃定沒有人敢忤逆他。
周舟舒展地睡在床上,知道餃子正一個一個送進他們嘴裡,周學昌大手一揮,先說些國際局勢,終于順利扯到千萬家中的小事,親緣的紐帶、人性的光輝:孝道。
周耀祖乖巧地附和,理所應當地接受着商量出的結果,對接下來每個月定時往家裡打錢的姐姐表示感謝。周耀祖的卧室在樓上,客廳旁,周青的則在平房内,與廚房遙遙對望。掀開窗簾的一角,能看到舅媽站起來添菜添飯,腳不沾地,周耀祖、周學昌與周青則是“品”字式地坐着,周青像接受審訊般答應他們所有的條件。
僅僅是每個月定時打錢嗎?每隔兩個星期吃一次團圓飯——當然不包括她,還有沒有其他的條件?周青是否提出過異議?餐桌上的聲音時小時大,此起彼伏,她聽不清周青說話。
本以為飯桌上會有一場大戰,至少是一場大哭,所以提前避開了。現在他們一家其樂融融,倒令她意外。周學昌躺着日進鬥金,歡喜得搶着洗碗。她以為的高潮其實是收尾,慶祝這無聲的勝利。
門咯吱一下,以為是周青收拾完廚房進屋裡來了,沒想到是舅媽。奉了命來的。
舅媽先是把信封遞給她,舊舊的信封,邊上已經泛黃,封口處翹了起來,是打開過了的。看得出打開過後又小心地把它封上。
“舅舅呢?”周舟接過信封,問她舅媽。
“你舅舅有幾個朋友來家裡,他招呼他們去了。”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拆開遺書的意思,舅媽走到小沙發上坐下,頭靠在墊子上,不是很在意她是否把遺書拆開來看。
一陣靜默之後,她舅媽沒頭沒尾地開口:“你姐姐答應每個月給家裡打一千塊錢。”
一千?!要知道南城上班族平均工資也就兩千多塊。周舟手一抖,軟綿綿的紙張跟着她一抖。良久不見她開口,舅媽忍不住,“怎麼?”
周舟一笑,無比認同:“姐姐是舅舅、舅媽砸鍋賣鐵養大的,回報家庭是應該的。”
撒個謊要多大的勇氣,對她現在來說,張口就來,毫無壓力。
舅媽聽她聲氣,很是理解的樣子,松了口氣,“你倒是有覺悟,不像你姐姐,還猶猶豫豫的。”周舟彎了唇角,猶豫就好,覺得不對就還有轉機。
她順着說下去:“姐姐有她自己的打算,看舅媽脖子上挂的這條項鍊就知道,姐姐不是不孝順的人。”
舅媽聞言擡手撫摸着鎖骨間一角硬币大小的黃金墜子,滿意地笑了一聲:“說得也是,就怕她一時周轉不開,拿不出來,我們也不是逼她,寬限幾日也是可以的。”
寬限。上一次聽見這個詞還是在電視上,欠錢的人一時還不上,被欠錢的人大發慈悲。
她重重點頭,“我爸自殺,我媽把我丢給您和舅舅,自己撂開手走了,我也覺得對不住您得很。上次期末考試,班上第三,年級前十,班主任把我學費免了。前幾日舅舅又給我打了上學期的資料費,我一個卷子都不浪費,張張寫滿,照這樣下去,大學是沒問題的。”
舅媽自知對她不如她話裡的好,但一想,他丈夫打錢卻是實打實的,就是按罵的得髒了些,錢卻實是給出去了,知道她懂得感恩就好。
幸好她從小就會做小伏低地騙一點錢用,現在昧着良心說這些話,也不會太惹他們懷疑她。
舅媽得到滿意的結果,難得好臉色,指了指她手中捏着,還沒來得及打開的遺書,“不打開看看?看你爸臨終想對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