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魇看他如此表态,豎瞳裡仍是有幾分防備,嘴上卻是說得大方,“這也是他自己的選擇。”
預知鏡靈神色堅定,望向他和鐘離淨道:“但吾絕對不會這樣選擇,也絕對不會妥協魔神。”
完全修複本體鏡身的回溯鏡靈俨然比預知鏡靈狀态更好,神力也更強。陰九野與他交手數着,傘中鯉魚于水墨意境中化龍,倒是與回溯鏡靈的神力潮汐相彙,難分勝負。
陰九野手執傘柄,身影一掠,便退到了魔神身前,竟是不打了,優哉遊哉轉起琉璃念珠。
“不愧是先天神器,在下自愧不如。不過你我二人若要動真格,道盟的人可就要來了。”
回溯鏡靈雖有着一張與預知鏡靈一般無二的臉,面色卻總是冷冷淡淡的,就算同時出現也很好區分。他心情好時是偶見悲憫之色,大多數時候都是整日冷着臉,此刻他望向陰九野時,眸中可無半點慈悲。
“交出你背後之人。”
陰九野人稱老鬼,襯着腕上琉璃念珠與脖子上綴着的一串菩提珠,眸中笑意反倒比鏡靈多了幾分佛性,“閣下知我不會妥協的。”
謝魇與鐘離淨交換了一個眼神,眼底疑惑更深,“這回溯鏡靈的态度有些古怪,而且,魔神真的被道盟傷得這樣重嗎?雖說陰老鬼修為不低,可一出手就能拿下魔神也……”
他總覺得哪裡不對勁,鐘離淨冰藍眼眸若有所思,往下說道:“今日的魔神也有些不對。”
預知鏡靈看向魔神,溫和眼底滿是探究,“是不對。”
謝魇懶得跟他解釋,“先看看他們二人怎麼說吧。”
隻聽回溯鏡靈擡指化出冰錐,便要先發制人,“你似乎誤會了什麼,吾不是在與你商量。”
陰九野蒼白面容不見絲毫畏懼,也不出手,就這麼盤着手裡的琉璃念珠,不慌不忙笑道:“我勸閣下莫要輕易動手,畢竟此地可遠不止我們三人。謝老弟,還不現身嗎?”
他這話一出,回溯鏡靈那冰錐懸滞虛空,謝魇和鐘離淨、預知鏡靈三人亦是不由一怔。
鐘離淨和鏡靈齊齊看向謝魇,謝魇是真的很無奈。
“我也不知他何時看出來的。”
但三人都沒有站出來,依然藏身于山谷上的懸坡,借着青玉台階上的血紅玉樹遮掩身形。
回溯鏡靈果然環顧四周,淺色眼眸眸光變得淩厲。
“什麼人!”
陰老鬼笑得極從容,又似有幾分無奈,他輕歎道:“跟了一路,謝老弟還不打算現身嗎?我知你也是為我身後那人而來,可到了此時此刻,大敵當前,老友有難,謝老弟若還藏着掖着,未免太過不講義氣。”
謝魇嘴角一抽,看向鐘離淨,待鐘離淨點了頭,他才禦劍帶着鐘離淨下去,一邊走上青玉台階,一邊沒好氣回道:“什麼大敵當前老友有難?陰老鬼,你扪心自問自己方才究竟有沒有真打?要在這破鏡靈手底下帶走一個人,對你來說有何難?”
陰九野這個說大話的也不見臉紅,搖頭笑道:“謝老弟高看陰某人了,在下年紀大了,這位又是神器器靈,在下實在是沒有信心。”
謝魇都懶得再理他,豎瞳望向回溯鏡靈,唇邊勾起一抹譏諷笑意,“喲,這不是回溯鏡靈嗎?多日不見,你竟成了魔神的走狗。”
回溯鏡靈的目光已然落到他身邊的鐘離淨和他們身後的預知鏡靈身上,那雙淺色眼眸赫然是有過震驚的,很快便恢複了往日淡然,“小主人,預知鏡靈,你們竟也來了。”
鐘離淨還沒開口,預知鏡靈便上前道:“回溯鏡靈,不管你為何要跟随魔神,海神隕落皆因魔神而起,你莫要一錯再錯了,回到小主人身邊,我們才能再見到海神舊主!”
鐘離淨側首望向他,并不表态。
回溯鏡靈也在打量預知鏡靈,對着與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鏡靈,他的态度并無什麼變化。
“海神舊主嗎?”
預知鏡靈以為他與自己目的一緻,接着勸道:“隻需造化鏡合二為一,便有可能找到海神舊主的蹤迹!吾知你與吾是一樣的,待除去魔神,我們便可去尋找海神舊主,屆時我們還如從前那樣追随舊主身側,無憂無慮,再也無需憂心濁世的紛擾了。”
“追随舊主?”
回溯鏡靈垂眸低喃一聲,低聲笑起來,“看來被困在古仙京千年,你還是沒有半點長進。”
預知鏡靈眸中懷念之色一頓,問道:“你說什麼?”
回溯鏡靈望向他,眼底盡是諷刺,“造化鏡本為一體,你我雖已化身人形,曆經千年分離,吾自然是想要與你融合的,但……你我已化為人形,有了自己的意識,你心中所想竟還是當年那樣單純,看來你是真的忘了,造化鏡最初是沒有主人的。”
預知鏡靈擰眉,“你什麼意思?”
不說他,謝魇也頗有些訝異,回眸與鐘離淨交換了一個眼神,鐘離淨示意他先别出聲。
那幽都老鬼陰九野也沒出聲,有一搭沒一搭轉動着手中琉璃念珠,饒有興趣地看着衆人。
回溯鏡靈漠然道:“最初的造化鏡,是自由自在的,才是你我該懷念的過去。不錯,海神是對你我是極好,若無海神點化,你我也很難化出人形,海神隕落,你我曾為他的神器,自然該為他報仇,可若要重新成為海神的器靈,吾卻是不願的。”
不等預知鏡靈反駁,他又道:“吾追随魔神,隻為自由。海神隕落是因魔神借造化鏡而起,但你似乎真的記不清了,海神隕落,不是因為魔神,而是因為他所守護的海國子民,是那些水族貪心不足盜走八荒錄,與深海海妖裡應外合,背叛海神。”
這話聽得鐘離淨和謝魇二人愣了愣,預知鏡靈也一樣,“你說,是海國的水族害了海神?”
回溯鏡靈面色冰冷,又似憐憫般望着他,“造化鏡重創,你被魔神困住千年,你怨恨他,吾也明白。但吾為自由跟随他,也是吾的選擇,吾要的,是他助吾覆滅海國。”
謝魇豎瞳一緊,回頭看向鐘離淨,鐘離淨隻搖頭,讓他聽着,預知鏡靈很快便開口反駁。
“海國水族害了海神舊主是怎麼回事?你說要覆滅海國,那你之前為何要助小主人修複海國結界,你若要他們死,大可袖手旁觀!回溯鏡靈,你到底在隐瞞我們什麼?”
回溯鏡靈微眯起眼望向鐘離淨,“自然要多謝小主人那次帶吾回海國,在修複結界之後,讓吾借海國複生的海神神力恢複了往日記憶,到古仙京時,才拼湊出當年真相。”
“當年,海國衆水族為尋求海神庇佑,跨越千裡海域而來,求得海神神力點化,也求到了八荒錄,供奉于海神廟,唯有海神認可的蛟龍族血脈,方可進入海神廟修習八荒錄,兩千年前來還算安甯,但……”
回溯鏡靈眸光一沉,“這些蛟龍族血脈野心勃勃,為盜走八荒錄,與海外窺視海神密藏的妖魔勾結,利用海神對海國子民的慈悲之心設局困殺海神,緻海神重傷,又在與螣蛇交戰中同歸于盡……即便如此,海神在隕落前還是為他們布置好遷徙之處,隕落後千年,神力仍在守護他們。”
預知鏡靈是沒有那些記憶,但他也并沒有輕易相信回溯鏡靈的話,“難道魔神由始至終隻是借造化鏡不成,在海神舊主隕落一事上從未插手嗎?哪怕你說的海國曾背叛過海神舊主是真,如今仍在守護海國的神力也是真的,這足以證明海神即便曾被一些人背叛過,也從未遷怒過其他無辜子民,從未放棄過海國!海神隕落後仍在守護的海國,吾不容許任何人覆滅它!”
回溯鏡靈似有怒意,“海神不過是被那些水族哄騙了!他們自以為修改八荒錄,讓此後世代海皇一心一意守護海國、供奉海神廟,便是對海神的補償。他們慣會做這些表面功夫,實則将海神留下的寶物與神力占為己有,最終得利的唯有海皇宮!”
在這裡出身海皇宮的人唯有鐘離淨,他無疑是将矛頭指向了鐘離淨,謝魇不動聲色護在他身側。鐘離淨神情依舊坦然,“原來八荒錄第九重,的确是海國先輩修改的,看來我之前所見,該是八荒錄中殘存的昔日舊影,海皇宮是在為此悔恨自懲。”
因為海國曾經有人為了八荒錄背叛海神,于是便修改了八荒錄第九重,讓此後修煉八荒錄之人皆不可有私心,避免重蹈覆轍。
可于隕落的海神,的确無用。
他這話是私下傳音,唯有謝魇和預知鏡靈能聽見。預知鏡靈怔了下,神色冷靜了許多。
“可魔神欲奪海神留下的神器與造化鏡,都是不争的事實,當年的事吾是想不起來,但吾相信海神舊主,他依然選擇守護海國,吾便依然會追随他。回溯鏡靈,你莫要被魔神蠱惑了,他當年絕對不隻是借造化鏡那麼簡單,就算海神被海國背叛一事與他無關,可當年造化鏡之所以破碎,便是因為魔神的追捕,你都忘了嗎?”
回溯鏡靈閉了閉眼,恢複了此前冷漠,“吾自然知道,最初,吾與你一樣痛恨魔神。可當吾攜天命珠逃入秘境,又在魔域中藏身千年,吾才明白,海神舊主固然對造化鏡鏡靈有恩,但吾之道法,當是吾自己的道,吾該為自己而活,而不是海神。”
聽他這麼說,預知鏡靈未免失望,卻還不死心,“你一定要跟随魔神?如何也不會回頭?”
回溯鏡靈隻道:“這是吾的道,造化鏡本該是自由自在的先天靈寶,不該是他人手中沒有思想的器物。海神之恩,吾心銘記,吾也會在他日覆滅海國水族時為他報仇。”
預知鏡靈捏緊五指,“你當真要如此……冥頑不靈?”
回溯鏡靈緩緩搖頭,淺色眼眸望着他,亮得過分,“你我本為一體,預知鏡靈,來吾身邊吧,你會體會到自由的滋味,便能明白吾的道了,造化鏡合一,才是我們的宿命。”
預知鏡靈輕歎一聲,拂袖道:“吾絕不會與魔為伍!既然你不願回頭,吾便打得你回頭!”
他說罷果真運起神力,謝魇也沒想到這昔日溫吞的預知鏡靈居然會先動手,所幸鐘離淨及時伸出手按住預知鏡靈肩頭,“莫急。”
預知鏡靈眼神疑惑。
哪怕回溯鏡靈不願,可先把他抓回來,總有一天他能說服回溯鏡靈,再将兩面造化鏡合一。
鐘離淨仍舊搖頭,便擡腳上前,跟回溯鏡靈說:“看來你對海國怨氣不小,不過今日,我們不是來跟你算這些賬的,今日不管這魔神是誰,你都不能帶走。你若有信心能在我們四人聯手之下帶走他,那便一試,若不敢,便替我帶給魔神一句話。”
謝魇亦步亦趨緊跟他身後,警惕地盯着回溯鏡靈。
預知鏡靈反應過來,也跟在鐘離淨身後,昭顯他們是一夥的。那位幽都老鬼見狀搖頭笑歎一聲,也在傘下悠悠接了一句,“道友願意相助,那在下自然也不會袖手旁觀。”
他們四人聯手,自是不容小觑,回溯鏡靈臉色變了變,到底還是撤去了神力凝成的冰錐。
“你要說什麼?”
鐘離淨淡淡一笑,“告訴他,不管他在玩什麼把戲,他要走的道,都會被我鐘離淨一劍截斷,不管他奪舍多少人,隻要他還活在世上一日,我鐘離淨必會徹底誅滅他。”
回溯鏡靈擰緊眉心,忽而擡手撕出一道空間裂縫,身影便化為靈光遁入了空間裂縫中。
隻留下他的話,在祭壇回蕩。
“吾會帶到的。”
他這一走,唯一不舍的人便是預知鏡靈,眼看着那道空間裂縫消失在虛空中,他又忍不住歎了口氣。鐘離淨沒說話,拍了拍他肩頭,便與謝魇相視一眼,走向陰九野。
陰九野偏頭看了眼身後昏睡之人,也是無奈一笑。
“道盟的人快來了,我知道這附近有個地方可以藏身,也還算安全,幾位不如先随我來?”
謝魇用眼神詢問鐘離淨,鐘離淨也能感覺到鬼窟神殿那邊的道盟衆人的氣息,便點了頭。
陰九野一擡手,腕上的琉璃念珠飛出,便圈住了那裹着黑袍的‘魔神’,将人帶到他身邊。
二人身影一閃,便消失不見。
謝魇啧了一聲,牽着鐘離淨禦劍跟上,還不忘提醒預知鏡靈,“還在那裡傷神呢?該走了!”
預知鏡靈頓了下,唯有化為一道靈光回到琉璃珠中。
群山中來來去去數道劍影,将常年積累的陰氣都攪散了,暮色殘陽難得落到山林之間。
一道淺淡金光飛越過群山霧氣,最終落到一處高聳的山頂之上,陰九野撐着油紙傘立在山崖邊,正好将鬼窟與五鬼山一覽無餘。
這人雖是鬼族出身,可背影看着竟有幾分出塵,乍一眼,還道是哪家佛修落入了凡塵。
可那含着笑的金瞳眸光流轉,又頗有幾分風流蘊藉。
禦劍落地時,鐘離淨隻多看他一眼,謝魇便緊張起來,低聲道:“阿離,看人不能隻看表象,别看他長得年輕,他年紀可不小,修為也不低,整個鬼族無一人出他左右。”
陰九野回眸失笑,“謝老弟這是在誇我,還是在貶我?若我沒猜錯的話,你身旁這位道友便是九曜宮仙尊那位義子,鐘離聖君吧?”
看他走近,謝魇忙擋在鐘離淨面前,一臉嫌棄地看向他手裡的傘,“又沒下雨,還撐傘?”
陰九野輕歎一聲,才将傘收起來,“你知道的,我很少涉足鬼窟,這裡的陰氣怪讓人不舒服的。不過偶爾曬曬太陽倒也沒什麼壞處,免得太久不動發黴了,真成了僵屍。”
鐘離淨還以為他那傘與蕭沉出門時總要帶的傘是一個效果,結果人家直接站在黃昏日光之下,才反應過來原來是不同的,他對這人越發有興趣,索性直言,“你知道我?”
陰九野手上的琉璃念珠用來捆着‘魔神’,手上閑着便盤起了脖子上的菩提佛珠,看那預知鏡靈自謝魇二人落地後也從琉璃珠中飛出來,他沒多問,隻笑道:“妖魔道向來沒有什麼秘密,謝老弟去九曜宮搶人的事,我想,如今也該有不少人知道了。”
鐘離淨看向謝魇。
謝魇一臉無辜,轉頭譴責起陰九野,“我倒是不知道你這八百年不出門一趟的老鬼消息也這般靈通,這消息已經傳出去了嗎?”
陰九野脾氣好得出奇,笑道:“這倒沒有,謝老弟的事,也就那麼幾人能猜到,極樂宮眼下仍是妖族之首,能否一直守住這個妖族第一,才是眼下妖魔道各家最關注的。”
謝魇沉下臉,“那我這暫居妖族之首的極樂宮倒還沒那麼快倒下,要讓有些人失望了。”
陰九野也沒冷落鐘離淨,側首笑問:“這位鐘離道友,如今,我怕是該喚一聲弟妹吧?”
鐘離淨觀他們二人對話,心知這二人交情也沒謝魇說的那般淺,誰知冷不丁聽到這個稱呼,就算他見識再多,也還是愣了一下。
預知鏡靈聽得耳尖也是一顫,悄悄看向自家主人。
謝魇立馬回頭看鐘離淨,笑罵道:“你這老鬼,還挺多事。少廢話,直說吧,你為什麼要來鬼窟,又為什麼要救走這個魔神。”
陰九野垂首望去,笑應:“自然是因為這不是魔神。”
鐘離淨恢複平靜,主動問他:“是鬼窟大巫祭?”
陰九野看他的眼神似有些詫異,卻隻是搖頭笑了笑,彈出一道金光,掀開了‘魔神’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張遍布着鬼紋的青色面龐,但足以叫人認出來,他的确就是鬼窟那位大巫祭。
謝魇輕嗤一聲,“還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