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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師,你說本宮是不是對東海王太苛刻了?”
禅院裡,僧人還在樹下煮茶,對面坐着的蕭婵還和從前一樣,隻是袍服換成了玄色,與帝王同色。她梳着高髻,臉上卻顯出與地位不相稱的活潑愁容,托腮低頭,瞪着沸騰不止的茶爐。
“東海王?唔,那位元家的五公子,如今是東海王了。”
無畏法師笑,蕭婵噎住,别過臉賭氣。
“法師明知道,何必又揶揄本宮。”
“當年殿下與五公子十分要好。這玉佩,貧僧記得…殿下當年刻了許久,說是成婚時候送給驸馬。”
法師言簡意赅,蕭婵卻不說話了。于是法師擡眼,見她托腮沉思,眼裡卻依稀有淚光,就歎了口氣。
“殿下重情。”
“給出去的,無論如何,本宮不後悔。”
她垂眼,掩藏眼神。
“但若碎了,就不該再妄求完好如初。縱使是拼回去,也不是當年的東西。若自欺欺人,就是妄念。”
她再擡眼時已收斂了淚,又是儀态萬方的坐姿。
“虧得當年本宮還想着,三回出塞和親,總也算盡了本分,合該讨個封賞,與合意的人一同歸去,找個無人打攪的地方度過餘生。”
她又笑。
“當年本宮是真心想與五郎度過餘生。”
“但世事薄涼如此,無人可苛責。”
法師看着茶水從沸騰歸于平靜。
“殿下若是将當年種種内情告與東海王,又該如何。”
“五郎他本就心重,告與了他,讓他後悔至死麼?” 她淺笑:“如今這樣便好了。有本宮護着,他不會再颠沛流離。”
“那麼,就沒有旁人了麼?”
法師把茶壺拿下茶爐,清水在杯盞裡漾開。
“什麼旁人?” 蕭婵疑惑,繼而哦了一聲:“法師是說,餘生?”
無畏點頭,嘴角有笑意。
“殿下還年輕,餘生還長。”
她托腮眨眼,想了一會,想到什麼似地眼神一動,但沒開口。
“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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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觀金吾衛射禮還是頭一回,于禮合嗎?”
城北、羽林軍大營内,練武場中塵土都被灑掃幹淨,兵士們列陣整齊,站在兩端,場子中央略遠處并列三個箭靶,插着紅标。
觀禮的高台搭了紅帳子遮陽,最中央坐着蕭婵,左右則是陪着觀禮的文臣、宗室和衛兵。她與别人之間隔着紗帳,看得影影綽綽,卻聽得見老臣遠處絮絮低語。
“有什麼合不合的。金吾衛都是天子的人,監國位同天子,自然可以觀禮。”
一個清朗聲音響起來,蕭婵眼神微動,看元載從禮台下走過來,說小話的臣子們立即噤聲。
他步伐莊重,不疾不徐,玉佩在身側撞出朗朗清音。這是自小接受的禮儀訓練,刻入肌骨,縱使身處污穢,也不随境遇變遷。
她當年就是因此欣賞他。
蕭婵看他走來,兩人眼神相遇時,元載對她笑,像兩人從未有過芥蒂。擦肩而過後,他就隔着紗簾,坐在下首略遠的地方。
而就在觀禮台更遠處、坐着一批新升遷的年輕官員,其中也有謝玄遇。蕭婵滿意地在禮官報奏裡聽見謝玄遇的名字,曉得此人還是接受了新職。
但他或許還在生着氣吧?
蕭婵挑眉。
随他的便。隻要人不走,就什麼都好說。這個無趣、呆闆卻漂亮的男人,用他的江左假名還能在長安撐多久,她是真的想知道。
風起了,場上旗幟獵獵。禮官上前來禀報吉時已到,元載卻開口了,衆人都暗暗伸長耳朵。
“殿下。”
他聲音輕柔。
“今日觀禮,臣願試箭,為祭禮添個彩頭。”
元載箭術高超,她早就知道。但今日他主動請纓,卻出乎意料。于是她略颔首,算是準了他的請求。
“臣還有一請。”
元載行禮,眉眼低垂,顯得恭順至極。
“願求一射藝高超之人與臣同試箭,若能三箭三中,則請殿下賜一物于臣。”
“哦?” 蕭婵揚眉:“何物。”
元載頭更低了。
“殿下的金臂钏。”
聽見的人都低聲笑,把這當作是長公主和東海王之間你來我往的遊戲,幾個年紀輕的官員甚至紅了臉。但蕭婵在紗簾後靜了會,繼而輕笑。
“允。東海王想要何人與你比箭。”
元載擡眼,溫潤眼神深處是深海的暗。
“本朝新科探花、謝玄遇謝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