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婵想起方才,一陣惡寒,讪讪道,算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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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不知何年何月的秦州城,風和日暖。
戰火還未燃到此地,沒有屍山血海,城中往來的有販夫走卒,也有尋常民戶。有吵鬧、有扒手、有乞兒,也有舍粥的僧、挑擔賣花的老翁、鬓邊插花的女子。
尋常的風吹起酒幡,白衣公子在鬧市中找了片空地,立即有人團團圍過來。他掏出笛子站定,吹了第一個音。
天地空曠渺遠,那曲子響起時,所有人都擡起頭,想起平生最遺憾的事。
他有天賜的音律之才,也有天賜的高傲。吹完了就走,任誰挽留都不回頭。那用黑布遮着雙目的姑娘就跟在他後頭把聽衆丢在地上的銅錢一個個拾起,拾完了,再匆匆忙忙找他的蹤影,多半他是去喝酒了。
他不等她,那女孩卻像個執着的尾巴。
白衣公子酒瘾大,又容易醉。三杯就倒了,酒樓不收,美人們嫌他是個賣藝的,推三阻四地往外攆人。這時候方才不見蹤影的姑娘才出現了,扶着他走出人潮熙攘、燈火通明的所在,兩人一瘸一拐地往萬丈紅塵裡走。
“還沒問過,你叫什麼?”
女孩伸出手,在他手臂上寫字,一筆一劃。
他笑着點頭。
“桃花,好名字。誰起的?”
她不做聲,也不再劃字。他沒征兆地轉過臉,少女躲避,他就笑了。
“說來奇怪,自從撿了你,我這吃酒的銀錢倒是好掙許多。你我相識月餘,不曉得我有古怪,但當知道的,今夜也好告訴你。”
他聲音放低,像要吓唬她。
“我是個刺客。”
少女仍舊沉默。
“不問我一個瞎子,為何要做刺客?” 他仿佛在講什麼笑話,琉璃眼珠裡卻流淌着冷光。
“我做刺客,是為找一個人,救命恩人。”
男人摸了摸懷裡的笛子。
“這笛子是她給的。我從小目盲,說我是不祥之兆,被家人遺棄。是這姑娘救了我,教我吹笛。當年她阖家就在秦州城。後來功夫練成、下山尋她,卻聽聞她早年便搬離秦州,失了蹤迹。興許已經死了。”
他咳嗽幾聲,嘴角咳出血,又擦去。少女在後頭呼吸緊張,他就笑笑。
“無妨,從前受寒留下的病根罷了。我本不是學功夫的材料,偷習禁術,壽命自然折損。不過,像你我這樣的人縱使苟活于世,又有什麼樂趣?”
她跑到他前頭想查看,白衣公子卻冷不丁轉身,把身後的人堵在牆角。
“你究竟是誰?他們說,你是個小乞丐,我不信。”
他帶着酒氣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她還是不回答。暗巷裡萬籁無聲,他擡起手摸到她的臉,月如鈎,飄過檐前鐵馬。
他聲音很輕,怕驚動她似的。
“那位小姐若是活着,比你年紀大些。她眉心有顆痣,像觀音。從前摸過,我記得。”
他指尖終于撫上眉心,什麼都沒有摸到。
“你不是她。”
他漂亮的臉上不起波瀾,像已經失望了無數次。
“也對,怎麼可能。”
她也搖頭,再度否認他的妄想。
白衣公子忽而半跪在地上哭起來,哭得不顧形象、涕泗橫流。她就半蹲在他旁邊、想了想才伸出手,拍他肩膀。
那麼珍惜,那麼小心翼翼。怕他碎了,又怕他哭完了就站起身離開,自己再怎麼跑都追不上。
遠遠地,等兩人走得看不見,暗巷裡才鬼鬼祟祟冒出四個人影。
“這兩人果然有些貓膩。可惜黑燈瞎火的,看不仔細。” 赤鸫開口。
“瞧仔細了還了得?那琴老雖則眼神不好,耳朵可是天下第一的靈。就算伸手不見五指,也能殺人于無形。得虧他如今老了,不然憑我的本事,如何能算計過他。” 幽夢搖着扇子跟在最後。
赤鸫打了個哈欠揮手。
“算了。也跟了幾日,無非賣藝吃酒。我看這秦州城也不錯,大不了我在這困一輩子,不出去也罷。”
謝玄遇沒搭理那些爛話,他目光落在蕭婵身上,而蕭婵在看着那暗巷裡發呆。從前幾日起她就是如此。像被那兩人的事激起什麼回憶一般。
“你們都沒發現麼?”
她終于開口,聲音很安靜。
“那姑娘遮着眼,是因為臉上新換過一層皮。不能說話,是因為被拔了舌頭。”
“這招數,我曾在宮裡見過。大梁有三千宮女,老皇帝死後,都做了人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