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她走過去,蹲下,他就停住動作,看桃花在他手上寫字。
“公子的眼睛,能治好麼?”
他沉默了一會,就笑。
”從前倒是有個赤腳道士開過味藥,說是能治好。但當時家貧,買不起三錢一包的藥,就沒治。“
他聲音平淡。
”沒有别的法子?” 她繼續寫。
“倒是有個法子。秦州沈府的夜明珠,聽說過麼。”
他背靠在卧榻上,意态風流。
“磨碎成粉,沖成藥湯,一日三頓,喝七七四十九日,便能重見光明。“
桃花坐起身,那表情他立即就懂了,當即大笑。
”假的。“
她失望,複又坐下。他看了她一會,她就不自在地别過臉。他忽而開口了,聲音認真。
“桃花。”
她循着聲音看過來,他就牽起她的手。
“你想不想學殺人。”
***
秦州市集,天南海北的商客摩肩接踵。白衣公子在一處首飾鋪前停下,拿起一支珠钗。
“公子眼光真好!這珠钗是粟特工匠所制、用的是昆侖珠,價值十金!前些時有北邊貴人訂來娶新婦的,聽聞是遭了亂匪,留下這珠钗。若是想尋個家常用……就看看别的吧?” 掌櫃上下打量他,尤其那雙攝人心魄的琉璃色眼睛,心裡忐忑。
“不用,就要這支。”
白衣公子從懷袖中扔出錢,拿起珠钗往外走,眼裡笑意盈盈。連路人都被他風姿吸引,頻頻回頭。而他全然瞧不見衆人目光。
他要把這支花送給在街角等他的那個姑娘。
她是個傻子,放眼秦州,找不到一個像她那樣的傻子。騙她說這珠钗不值錢,她也會信。
就在快到賣藝的攤子前時,他站住腳,原是身後有人扯着他袖子。他唇邊綻出假笑,方回頭時,聽見個脆生生的聲音。
“公子,可否去小女府上一叙?”
是那日聽他吹笛吹了一天的女子。縱使看不見,也能感受到她熾熱目光,直勾勾落在他身上。
“這是沈府二小姐。” 随從侍女膽怯開口,左顧右盼怕人瞧見,又壓低了嗓子。
“小姐說,公子想找的東西,在她那裡。”
“姑娘怕是尋錯人。”
他轉身就走。
“公子。”
她再次扯住他。
“當年在秦州。”
她開口,他立即定在當地。
“是我救的你,你忘了?” 她見他果真在認真聽,膽子就更大了些,上前攥住他手腕擡起,就往自己額頭上點。身邊丫鬟吓破了膽,但止不住他已經摸到她眉心。
有顆痣,殷紅的痣。
”公子這下總該信了。”
美人笑語盈盈。
“不過既然公子身邊有人,要不要随小女入府,看公子的意思。”
***
盛夏,秦州白楊夾道、塵土飛揚。
“你的相好呢?那個吹笛子的?這幾日怎的都不見他。” 騎馬的男人居高臨下,抽出佩刀,刀鞘抵在她下颌上,逼迫她擡頭。
桃花擡起頭,聽見對方倒吸一口氣的聲音。
“該死的,小子豔福不淺。”
“大、大人。不、不可。” 身後随從攔住他,聲音磕磕絆絆。
“就是那吹笛子的暗巷裡殺了咱府上的貴客,說是從江左來,身手了得。”
男人緩緩收了手,罵了幾個髒字,回頭鷹隼般的眼神剜到随從身上,随即從袖籠裡掏出塊銀牌,扔在她面前的碗裡。
“我姓沈,要殺你的相好。若是你肯幫忙,便拿這令牌去府上找我,無人會阻攔。若是不肯幫忙,便連你一起殺。“
說罷,他又低頭,眼裡帶笑。
“若是你願做我的妾,這令牌連帶着沈府其他寶貝,就都是你的。”
他說完就走了。
桃花沒有扔掉那令牌,她把令牌拿起來,仔細端詳一會,揣進懷袖中。
待桃花也走了,暗巷角落出現兩個人影。
“那飛揚跋扈的就是沈家當家的?” 蕭婵在後頭冷冷問。
“嗯。” 謝玄遇抱臂:“和宮中什麼勾結,尚且不知。”
“那個狗東西,好像對桃花有意思。” 蕭婵繼續盯着那人,直到那馬和人一起消失在路盡頭。
“琴老他真跟那沈二小姐走了?怎的來個眉心有痣的他就信,那若是我眉心有痣呢,他也以為我是救命恩人?”
謝玄遇:……
“唉。” 她捅了捅他後背,突然發問:“你若是琴老,那沈什麼的要是來搶桃花,你會和他拼命嗎?”
謝玄遇回頭,深深看了她一眼,又轉回身去。
“我不是琴老,怎麼知道。”
“要是來搶我呢?” 她繼續問。
“那沈家隻能提前準備白事。” 他仍舊抱臂:“敢認真做你夫君的都死了。”
“謝玄遇!” 她眉毛飛起:”你最近膽子愈發大了。“
他看她一眼,精準躲過蕭婵踹過來的一腳。
”彼此彼此。”
***
夜,秦州城内護城河流經之處有船宴,宴席将開。這宴席的主人就是沈将軍。沈将軍不是将軍。他是世襲蔭封,得了個中郎将的虛銜和禦賜的劍,在秦州耀武揚威多年。
桃花抱着琵琶,坐在正中。她今天化了妝,換了衣裳,當真像朵桃花,灼灼明豔。但臉是木的,沒什麼表情。
她手指扣在琵琶弦上,心裡隻有一個念頭。如果能殺了沈将軍,就能拿到那顆能給他治療眼疾的夜明珠。她已經離開太久,府上有沒有夜明珠,她從來不知道。當年縱容後母将她賣掉的那個父親已經死了,如今當家的是後母所生的兩個孩子,兒子受了蔭封,人們叫他沈将軍。女兒則是秦州人人都知道的沈二小姐。
她被賣掉時,這兩個孩子同時被帶進沈家,與她擦肩而過。
沒人問過沈大小姐是誰。就連她也快忘了,沈大小姐是誰。
萬一夜明珠是真的,哪怕隻有億萬分之一的可能,她都要賭。
銀絲纏繞在胳膊上,他教過的刀絲。他還說過,瞬間取人性命的機會,一生隻能有一次。她能為他做些事,一生也隻有一次。
船宴開了,男人們推杯換盞。她抱着琵琶坐在珠簾内,聽見沈将軍說,那小子就算是天生的刺客,也管不住自己的女人。但這美人今夜之後,就是我沈某的妾。今夜請諸位來,便是給沈某做個江湖見證。
她抱着琵琶,看船外湖水漣漪。雖則常年眼睛罩着布,但她不是真瞎,能隐約瞧見東西。當年的事她很想忘記,但記得比什麼都牢。午夜夢回時,眼裡都是那個認真學笛的清秀少年。他長大了,她卻被困在當年的時間裡,困在那年的春風裡。
宴席結束,隻剩裡間客艙的燈亮着,幽光閃爍。
醉酒的沈将軍踱步進來,越近,腳步越重。最後一聲腳步後,珠簾震動,他大略是太醉了,一把扯碎珠簾,低頭時連她坐得遠也聞得到酒氣。
她閉上眼睛,握緊手裡的刀絲。
忽而,船艙劇烈晃動,滿船的燈火霎時熄滅,寂寥得仿佛天地間隻剩下波濤湧動那一種聲音。她等着命運的當頭一棒,沒有等到,卻聽聞耳邊熟悉的聲音響起,卻是白衣公子咬牙切齒的聲音。
“桃花,你還在麼?”
她心劇烈地跳起來,使勁推他,但是手被捆縛着,沒有餘力。接着身子一輕,人就被打橫抱起來。莫名其妙地,她躺在他懷裡,聽見他亂成一團的心跳,鼻尖卻是新鮮的血氣,彌漫整個船艙。
怪不得方才那沈将軍如此安靜。
隻有死人才能如此安靜。
他沉默地抱着她離開畫舫,跳進另外一隻烏篷細船中。直到船停穩了,他也沒放她下來。
“放着我不管,來給沈将軍做妾,怎麼想的,說來聽聽。” 他聽着還是生氣,但比方才好了一些。方才抱起她時,手是抖的。桃花按住那隻放她下來的手,捅了這麼大的簍子,他會怎麼看她?桃花握住他手心,展開,在上面徐徐寫字,像這輩子再也觸碰不到那麼地認真。
她寫:公子可有受傷?
又寫:公子是不是殺了沈将軍。
白衣公子沒說話。片刻後,她忽而覺得唇上有溫熱的東西貼了貼,卻是清香沖淡了血氣。
想明白那是個吻之後,她心裡嗡地一聲,熱意沖上頭頂。
“說你傻,你是真的……”
他在狹窄船艙裡抱她,她就任由他抱着,直到越抱越緊,她下意識抓他後背,才終于被放開。
“現在隻有你、我,不準再想旁的人。”
他手指還停在她臉上,停在唇上,卻沒碰到。語氣裡除了揶揄,還有些别的,她猜不到,不敢猜。但這句話讓她難受了。她在他懷裡擡了擡下颌,手指觸碰到他脖頸連着鎖骨的一塊,就在上面寫字。
“為何不去。”
她沒寫完,但摸到他喉頭滾動,被燙似地縮回了手。
“去何處。“
他問她,唇貼着她耳際。
”桃花,你告訴我。若是不回來找你,我還能去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