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否定了悅兒的愛意嗎?明帝恍惚起來,她意識到她這話說得有點過分,他是她的後宮,跟了她近十年,她卻說他是不愛她的,這似乎有些說不過去。然而想起她傷着腿之後,他毫無愧疚之意,她在端午佳節去看他,隻因情到深處自然流露就遭到了他的厭煩,以至于她一瘸一拐地離開,他也沒放在心上的表現,以及這些天他時常同她鬧别扭,從未主動過來與她賠話,反倒要她過去俯就他,她便覺得他似乎也不那麼愛。或者說是愛得不夠,他對她的愛意,不足以讓他放下驕傲忍下委屈。
她也撐起手肘坐起來,很認真也很堅定地告訴他:“悅兒是愛朕的,但悅兒心裡始終有一個驕傲在,朕一旦越了悅兒的線,悅兒就不管朕如何了,說到底,悅兒不是那麼地愛朕。”
她最後這句話說得有些艱難,但還是講了出來。她這陣子心裡總是不快活,便是惱他不夠愛她,她雖然覺得這樣子控訴夫郞不夠愛自己的自己,像是個宛轉哀怨的閨閣小男兒,很丢臉。但在他這裡,她也不在乎丢不丢臉,反正她給他賠過禮道過歉,承受過他的怒火,哄過他寵過他,她見過他為她動情的樣子,他也見過她對他緊張在意寶貝的樣子,那麼,再讓他見識到她哀怨的一面,似乎也沒有什麼。
如果能夠讓他更愛她,能夠讓她心裡好過一些,能夠讓她重新快樂起來,她不介意真誠坦率地告訴他,她這陣子就是惱他不夠愛她。
她說完這番話便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想要從他俊朗如星的臉上看出反思與愧疚來。
然而,沒有。她的這番話聽在薛恺悅耳朵中,令薛恺悅怒氣叢生。
薛恺悅隻覺自己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什麼叫他不是那麼地愛她?
他不是那麼地愛她,他會拼了命地替她打江山?他隻是一個後宮男兒,不是前朝的将軍,他隻拿後宮應得的份例,沒拿朝廷的俸祿,遇到她與人争江山歸屬,他豁出去性命幫她。他以男子之身上戰場,帶出來千軍萬馬,刀頭舔血九死一生,偌大的功勞,封王拜相麟閣畫圖都應該不在話下。
到頭來怕她為難,為了她江山穩固,他心甘情願上交了兵權,把親手帶出來的數萬男子軍就地解散隻留三千,沒有分茅裂土沒有追封母父,他就這麼把幾萬大軍的軍權交了出去,退回宮中做一個名義上的高位寵君,他不是那麼地愛她,他會這麼做?他又不是傻?!
他簡直不明白她是怎麼想的,就算是抛開戰場功勞不講,他給她生養了一女一子,他不是那麼地愛她,他給她生養的什麼女嗣?她當他是什麼人?她以為誰都能讓他忍受着身體變臃腫瑣碎毛病無數的痛苦,心甘情願懷胎九月為她生女育兒嗎?
還有她現在這又是在做什麼?她不相信他愛她至深,卻還是要寵幸他?這是什麼意思?貪圖他的身體,還是獎勵他聽話肯讓人代筆寫心得?
不管是貪圖他的身體也好,還是獎勵他聽話也罷,他決不能容許她這麼亵渎他和她之間真摯純粹的感情!不相信他的愛,就沒有資格寵愛他!
他不能夠容許她寵幸他的時候,眼裡貪的是美色,心裡想的是權謀!
薛恺悅思量至此,胳膊一擡,推開明帝就坐了起來,在明帝懵怔的眼神中,掩上寝衣跳下禦榻,靸上鞋子就往外走。
他這番動作幹脆利落,明帝全然沒有反應過來。明帝就這麼眼睜睜地瞧着他昂首闊步,像是一隻被惹怒的大鵬鳥,驕傲地朝着殿門前進。
“悅兒,你幹什麼去?”眼瞅着人都要出了大門了,明帝趕忙跳下榻來,向前追去。
薛恺悅并不回頭,隻冷聲止住她的腳步:“陛下既不信臣侍,臣侍還留在這裡做什麼?讓陛下像寵個寵侍一般寵幸嗎?臣侍還沒有那麼下賤!”
他這話說得非常憤怒,在這六月底的深夜裡,像是一把在寒冰中沁了三個月的刀,把明帝凍得打了個哆嗦。
“悅兒,朕”,越急越說錯話,“朕沒說你下賤!”
明帝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這都什麼話?這怎麼哄得了人?
薛恺悅聽她這越描越黑的話,冷笑一聲,“那臣侍就多謝陛下口下留德了!”他說着話,看了眼緊閉的殿門,向着明帝吩咐道:“陛下想清楚之前,這地方臣侍不會再來,陛下要是對臣侍還有一絲尊重,就也别去臣侍殿裡,不然臣侍真的會覺得自己下賤!”
他話說得十分決絕,挺拔的背影更如一棵屹立在懸崖上的孤樹,勁直倔強,再不肯向東西南北任何一個方向吹來的風低頭。
岩上高松,山巅白雪,冷冽又可敬,可望不可亵。
明帝被他的嚴肅和決絕給鎮住了!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殊不知他這麼放狠話,也是在逼迫自己不要因為她的一句軟話就沒了原則和底線!
那些個卑賤男兒,沒法子做自己身體的主,隻能任由妻主寵幸,妻主肯讓做一個寵侍,已經感恩戴德。但他自問他不是那樣柔弱的男兒,真到無可奈何的地步,也有的是法子可想,絕不會任由自己淪為隻能被動承寵的魚肉。如果哪一天他妥協了,那一定是因為貪戀她給的恩寵。
他方才已經發現,他的身體比他本人更加貪戀她的愛。幾個月未曾承恩,他心理還沒有如何崩塌,身體早已經如三夏的旱苗,命懸一線,極度渴盼她的拯救。
他對自己的品格有信心,他是絕不可能為了權勢之類的東西選擇屈從,可是如果是為了身體的渴求就無視雙方的感情龃龉而盲目承恩,這也是他不能接受的,他會覺得那樣的自己,與貓狗無異。
明帝眼睜睜地看着人打開殿門堂皇而去,直到侍兒露兒大着膽子站在廊前奏禀:“陛下,可要用軟轎送主子?”她才反應過來,趕忙吩咐露兒:“快去備轎,跟上你主子。”
露兒帶着人去追趕薛恺悅,卻被薛恺悅擺手止住。薛恺悅此時已經邁步下了台階,站在紫宸殿燈光氤氲的夜色裡,淡聲對露兒道:“我自己可以回去。”
他隻着了一件侍寝穿的低領長寝衣,長發垂肩,卻也遮掩不住肩頸肌膚上的绯豔痕迹。露兒瞧了他一眼,有些着急,低聲勸他:“主子您這是何必?好不容易聖上傳宣了您,您這麼一走,别人豈不以為您又得罪了聖上,往後的日子怕是不好過!”
後宮侍寝,半夜離開,這種事以前也不是沒有過,但多是天子對這後宮不滿意,想要另外挑人侍奉。露兒雖然不知道他家主子究竟是因為什麼,但想來絕不可能是天子對他主子不滿意,沒準是主子又在跟聖上鬧脾氣。他不可敢想主子這個脾氣鬧下去,宮裡宮外會有怎樣的流言蜚語。
然而薛恺悅全然無動于衷。她都質疑他對她的愛了,他還不走,是要自甘下賤嗎?
至于宮裡怎麼想,嘴巴在别人身上長着,他管得着嗎?他需要在意嗎?
天地之大,宇宙幽渺,他卻沒幾個在意的人了,從今往後,他隻想在意她!
他想要她體會到他的愛,他想要她與他真真切切地兩心相知!
明帝在薛恺悅快要回到碧宇殿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被抛棄在了紫宸殿裡。
她隻覺得事情十分荒謬,自古以來,隻有天子不滿意後宮,半夜趕人的,哪有她這樣被後宮甩臉色撂在這裡的。
好丢臉,好尴尬,那接下來要怎麼辦?
是要傳别人侍寝嗎?這或許是最好的法子,可以遮掩住她被半夜抛在殿裡的事實,但卻會讓薛恺悅遭人輕視。天子半夜換人,這就是在明晃晃地告訴人,這個後宮不行,伺候不了天子。一個男兒伺候不了天子,就等于沒有了立足之本,以後還能有好日子過嗎?她不能這麼做。
可是不傳宣其他人,那估計天亮之後,宮裡宮外就都知道她被薛恺悅甩臉色丢在了殿裡。這要是讓前朝知道了,怕是要彈劾薛恺悅恃寵而驕不敬天子。
怎麼辦呢?明帝頗有幾分為難。
就在此時,露兒再次站在了殿門口請示她要不要傳宣别人。雖然露兒很不情願,但按照規矩,露兒還是不得不過來請示,畢竟讓天子身心愉悅才是禦前侍兒的頭等任務。
“陛下,陛下既将皇貴君主子遣退,可要傳宣别位君卿?”露兒盡量替天子保留體面,卻也為自己的舊主子遮掩,他既不說薛恺悅賭氣離開的事實,也不說皇貴君主子伺候不好陛下,隻用一個“遣退”将所有的事情都含糊其詞。
明帝思量了一下,吩咐道:“擺駕筠華殿,皇五子病了,朕要去看他。”
她急中生智想出來的主意,露兒一時沒反應過來,還以為皇五子真的病了,吓了一跳,一邊吩咐手下的擡辇侍兒給聖上備玉辇,一邊詢問她:“可要傳宣太醫?”
明帝臨時想的主意,一時還沒那麼周全,見露兒主動提醒,趕緊順着發散思維:“速讓人傳宣,要秦夢菲親自去。”
一行人明火執仗地到達筠華殿門口,筠華殿院門緊閉,門房裡面的侍兒酣睡未醒,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未等明帝開口,露兒就吩咐小侍兒康兒上前敲門。
康兒是個身體健壯的小男兒,得了吩咐,把筠華殿的紅木院門敲得震天響,“聖上駕到,快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