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手再不是幹燥有力帶着薄繭的觸感,隻有薄而綿軟的皮肉覆蓋着骨骼,觸碰之下,她碰到沈讓的指尖,甚至在寬大的紙張遮掩下輕輕覆蓋住那隻涼冰冰的手,沈讓卻渾然不知。
蘇未安看着沈讓。
“看一下。”沈讓說。
她終于收回目光,看向了手裡的文件。
文件上是朝城供水新政,由孫景明帶領内勤部,根據節能減耗制度拟定的數據預測。這文件她看過,朝城原本提供清潔的自來水,如今放寬了自來水的指數,說白了就隻自來水不能再燒開飲用,居民按需購買淨化濾網,用于洗澡還生活用水,飲食相關的需要每天定時領取清潔水。
由于沈讓病倒,科研部後繼無力,這樣的安排其實是減輕了大家的工作量。
可城裡罵沈讓剛愎自用、不顧民生的人太多了。
她想,如果人們能保持從前的生活質量,或許就不會再這樣憤怒。也許她多做一點,沈讓就能少挨一點罵。也許她不願意接受新政,她總覺得沈讓不會同意這些,這是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沈讓的制定的規則,是他一手建立起的世外桃源,是他的心血。也許她隻是感到憤怒,憎恨那些人不知感恩,卻賭氣一般地日以繼夜地工作。
有不少人做過她的思想工作,可連她也很難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一個确切的理由。
——也許,沈讓從前就是這樣工作的。
她拿着文件,往後翻看,是朝城的水系和相對應的處理方案。這些事原本一直是沈讓在負責,這份文件上,那些河流與水庫的區域劃份,詳細的時間和地點安排,一看就是沈讓本人的手筆。他根據自己從前的工作内容,針對新政策進行了調整,還附加了調整後的水系異能者的工作範圍與職責。
所以,他其實是同意了孫景明的新政的。
他是怎麼做出來的文件,是用這樣兩隻半癱瘓的手嗎,還是口述?幫他操作的人能不能聽懂他的意思,能不能跟上他的思路?
“城主。”
蘇未安把那份文件放回桌上,卻不知滿腹的話該從何說起,叫出名字之後,她呼吸都帶着顫抖。她有時慶幸此生還有機會見到他,更多時候,覺得沈讓生活得太辛苦,這樣困于軀殼的歲月于他而言是經年的折磨,他隻是習慣了自我犧牲,背負了太多責任,所以不敢輕言放棄。
“你這樣安排,是打算放棄朝城嗎?”她話中有怒。
沈讓看着她,似乎看出了她的憤怒和不甘。他受傷以後遇見過很多人不同的态度,他自己的心态幾經周折,經過了很多個不同的階段的變化。而今他讀懂了蘇未安的心情。
蘇未安在怨他背叛了從前的理想。
他忽然笑了一下。
沈讓說,“我隻是學會了向現實妥協。”
蘇未安不認識他似的看了他片刻。她所認識的那個沈讓從不妥協,那個沈讓會擦幹嘴角的血迹往前沖,會用靴子在求愛的哨兵臉上留下一個鞋印,會一腳油門帶着兄弟的屍體沖進喪屍群救人。他足夠倔強,足夠強大,他從不需要妥協。
她忽然感到渾身發冷。
英雄末路,美人遲暮,最是人間留不住。
她或許不該把他從水裡救起來的。
蘇未安看着輪椅中羸弱的城主,像是看着一個陌生人。他曾經的朝城最堅強的前鋒和後盾,如今千瘡百孔搖搖欲墜。良久,像是怕攪動了空氣一樣,蘇未安極輕聲地開口,“沈讓……”
她上前半步,俯下身子,輕輕地環住他。
沈讓愣了一下。
可他破天荒地沒有像往年對待追求者那樣,插科打诨地轉移話題,也沒有疾言厲色地拒絕。他隻是緩慢地垂下視線,伸開手臂,手腕上揚,掌心朝上,手指沒什麼力氣地蜷縮着,卻又反向下垂着,全一幅怪異的殘态。
蘇未安發乎情止乎禮,隔着睡衣觸碰了這樣綿軟冰涼的身軀,随即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