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的老宅,是處軍區幹休所兩層獨棟紅磚房子。
市中心地段卻鮮少有閑人出入,常年綠樹成蔭,幽靜怡人。她幼事跟着父母來拜訪何家老爺子,院裡西南角那棵老梧桐樹,盛開時遍地白色香盞,景緻自與别處不同。
一樓會客庁裡傅東滿臉醉意,顯然已經喝了不少酒。
她膽戰心驚地小心繞過地面上那些粉身碎骨的酒瓶,滿腹疑惑,“發生了什麼事情,這麼急叫我來?”
傅東隻瞪着一雙通紅的眼睛,“喬喬,你竟然還瞞我?
“我瞞你什麼?”
“他竟然敢這樣待你。”
喬笥心底一沉。
她早該想到的,依照傅東素日裡不善罷甘休的性子,怎麼可能在那件事情上輕易被糊弄了過去。他人雖多年不在C城,依靠何家人脈,尋根究底地非要查出一件事情也不算得什麼。
“你别胡說了。"她幹幹一笑。
傅東擡起手,無聲無息地指了指放在桌面的手機。
攝像頭的鏡頭十分清晰,連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沒有放過。
在一片黑白默片般的死寂裡,喬笥隻覺全身漸漸冰涼,連指尖都隐隐透出莫名寒意,心裡頭卻猶如一個炙熱而巨大的火山噴口,正翻滾着炙熱的岩漿。已經過去這麼長的時間,腦海中那些畫面早已經模糊,既記不得細節也想不起當初緣由。可唯獨這個畫面,就像陰雨青階上難看的苔藓痕迹,伴着腥涼的氣息,頑固地黏附在了記憶的某處,一有時機便撲面而來。
其實沒有多疼。
那個巴掌揚起來的時候,她隻來得及看見躲在他身後喬音,諷刺,嘲弄,通通挂在前一秒還假裝怯懦以及愧疚的臉上,然後便是鋪天蓋地的,沒有一絲光亮的漆黑的暗。
“當初我根本就不應該走。居然還以為那樣的話你會幸福。”
傅東站起來,抱住她莫名開始顫抖的身子,小心翼翼地,仿是捧起一朵飄落在黑色海面上的雪花,他低低啞着聲音貼在耳邊, “喬喬,告訴我2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喬笥心神恍惚地覺得,這真是一個難題。
大四畢業季。
明明已經找好工作的裴甯不知為何變得越來越忙碌,有時兩三天突然失去聯系也變成了家常便飯。她情緒跟着低落,對這段戀情的未來難免有些患得患失,特别,在喬家門外的那晚他毅然選擇離去之後。其實,她原本也不想那麼快原諒他的,可後來他破天荒地低聲下氣,幾乎是放下了所有身段來哄她,甚至不惜送了一回花給她。
在一起那麼久,他也不是沒有送過花,可偏總選月黑風高四下無人之際。
喬笥為此抱怨過不少次,他卻皺着眉頭表示不解,這有區别?怎麼會沒區别?她當時簡直要跳起來,校園裡的那些師兄學弟,哪個不是捧着鮮花站在來來往往地人潮裡,腼腆地紅着臉将花送給同樣一臉嬌羞的女友,用這種幾乎當衆宣誓的儀式,來證明彼此的擁有。偏倒是她,每每難得收到他送的玫瑰,難免有些錦衣夜行的撓心抓肺。
結果最後離校的那天,他愣生生給了她一個驚喜。
盡管所用的橋段老套得教人覺得牙酸,可當堂堂建築系一向不苟言笑的俊俏英挺的高材生,手持一束白色栀子花靜靜站在心型燭火旁的情景,依舊引得的許多女生探出教學樓窗外尖叫。雖然事後她花了許久的時間,幫忙鏟除燃盡的蠟淚,心底卻是說不出的甜蜜。
他甚至不久後便帶她去見了自己的母親。
一位美麗賢淑的中年女人,除了溫和安靜的笑容,還有一雙好看而敏銳的眼睛。“喬小姐,我們以前是不是有見過?”彼時她隻是心虛地低下頭,暗自羞澀。她從來不曾跟裴甯提過那次大雨和相遇,總想以後能再找個合适的機會,算是制造一個小小的甜蜜。好在,裴甯的母親并沒有深究,也不似那個總是不愛顯山露水總也看不出情緒變化的某人,不但親切地表示對她十分喜歡,甚至是不加掩飾笑着催促希望他們能早日結婚。
最後,裴甯鄭重地當着母親的面提出要去喬家拜訪。
那段等待的時間,幾乎是她整個人生中最甜蜜的時光。
裴甯和他母親準備正式來喬宅的那日午後,她特意将烏黑的長發束起,穿了件他最喜愛的輕紗短裙,然後安安靜靜地坐在外面長廊下翹首等待。花壇裡那株親手種下的玫瑰開得正好,郁香撲鼻。她自顧閉上眼睛聞得出神,以至于久居療養院的喬老太太什麼時候走到她身邊都不知道。
喬老太太神情,一如既往那般保持的冷淡及嫌惡。
可說出來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是來自另一個遙遠而陌生的世界,可整個人卻如醍醐灌頂,長久以來的迷惑困擾瞬間知曉答案。難怪喬家老太太從來不曾對她正眼相待,無論如何努力都讨不得老人家歡心,也難怪兒時在庭院跌倒磕破了皮,膝間大片大片的猩紅之色江錦繡也不曾心焦。
最後,她卻隻能拼命忍住被事情真相抽絲剝繭般的疼痛,全身如入墜冰窖般的寒顫,依舊硬撐地慘白着臉問,“為什麼選在今天告訴我這些?”
喬老太太隻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目光中透出一絲說不清的憐憫。
“裴家和喬家一直打算聯姻,你妹妹才是最合适的人選。難道他從來就沒有告訴過你麼,他原本就是城裡裴家的公子。”
字字焚心。
她卻不願相信。
打電話過去也沒有人接,寂靜悠長的等待音,像空空的曠野上四下裡毫無方向遊蕩的風。
她獨自一個人在長廊上從日落等到天黑,庭院那處雕花大門卻始終都沒有人再出現。傍晚傳來消息說喬家在外地的工廠突然走了火,本來答應回來吃晚飯的喬遠青挂了電話就忙着趕飛機。而喬老太太說,江錦繡已經帶着喬音去赴了另一場飯局,那裡不光有裴甯和他母親,還有他的身生父親親自出席。
可關于這一切,他卻連一個字都沒有通知她。
不過一個晚上的時間,卻已然是天翻地覆。
第二天江錦繡一臉嚴肅地找她去書房談話,再三告誡她别總是糾纏喬音的男朋友。彼時她紅着一雙眼,不可思議地笑,“他們是什麼在一起的?”“很長一段時間了,喬音是個害羞性子,就一直沒有告訴家裡。”江錦繡還兀自歎息,“我才知道你原也喜歡那個男孩,可人家當着我的面都說了,他隻喜歡你妹妹一個,是你一直糾纏着他不放。”
喬音?
看上去這個從小就和自己不太親近,甚至關系惡劣的妹妹,這一年多來确實出乎意料的一改常态,在外人面前各種作秀來展示她們之間的姐妹情深。可這所有的改變,如今仔細想想,卻似乎是從一日在街頭撞見裴甯和她開始的。猶記得,當時她對喬音突然間的轉變,私底下還有些不解緣由的疑惑。
心好似被無數毒蛇在噬咬,每一個晚上都疼痛難當。
裴甯一直對她避而不見,甚至連說分手都是他那位母親親自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