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
夜晚是白玉似的明月以及漫漫星河,平時隻餘風打樹葉發出的簌簌響,安安靜靜,偶有人聲。
每天陽光一縷縷地從林間穿過,越過山谷,慢慢爬上白色蕾絲的窗簾,給床鋪上了一層層斑駁花紋。然後,人就在這樣一層層暈染的光影間慢慢睜開眼,恍覺新的一天。臨窗處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林海,越過林海視線擡高,更是一片缭繞着山頂的雲海。而腳底下不遠處滕蔓密布的牆頭上懸着不知名的瓜果,下面還辟了塊自留地,種滿菜蔬,一眼便能想象春生夏長,秋收冬藏。
安然自在,讓人忘念。
歲月靜好,昨日種種恍如隔世,這樣的光陰她從來都沒有想過。要不是昨天數數日子,來這裡竟然不知不覺也有月餘的時間了。
負責的工作内容也不複雜,主要是賬務和網絡推廣,同時安排下客房的預訂和入住手續,外加一些園藝的簡單維護。餘山山脈占地廣風景又好,落差開在這裡的民宿很多,各方面的基礎設施其實做的很不錯,清潔方面的維護都統一外包給了鎮子上專業的服務公司,倒是不用太費心。閑得時候她也會去樓下的小餐廳幫忙,不過客人多數喜歡在附近的鎮子上用餐,加上她的手藝太差,秦禹和周奕不過才吃了一回,便果然地決定讓她遠離廚房,所以,平時她頂多能混個刷碗的任務。
周奕就是那天來接她的人,經過這段日子的相處磨合,關系日趨熟稔。他學計算機出身的,畢業沒幾年已經換了好幾份工作。依照他的說法,受得了工作沒日沒夜的加班卻受不了人際往來的複雜。偶爾一次旅遊經過覺得餘山的山水不錯,正好那時“雲迩”有人離職,便毛遂自薦頂替了空缺的位置,誤打誤撞地居然也堅持幹到了現在。
今早清晨剛起身澆過陽台的花草,周奕便興沖沖地在樓下喊:“喬喬,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鎮上?”
她将身子探出陽台打了個手勢,便開始快手快腳地洗漱換衣。這裡常年氣溫高,幾套T恤或裙裝就可以草草應付過完大半年,所以屋裡的衣櫥看上去依舊是空蕩蕩的,并沒有比來時多添置很多。跟之前的那種生活固然是比不得,ba但這樣反而輕松,不但省去不少費心挑選的時間,普通的衣服也不用着繁瑣的燙熨和護理,衣料上隻有簡單的洗滌劑和太陽曬過的幹燥香氣,仿佛青草和野花的味道都長到了那種香氣裡,讓人聞着就心生歡喜。
下樓的時候兩個男人已經在車上等了。周奕坐在駕駛位朝她熱情地招了招手,倒是秦禹瞧着她白T恤,說了句:“還是坐後排吧,副駕放了些東西,小心别蹭了衣服。”
她上了車,發現後備廂有一台小型設備:“這是什麼?”
“發電機,平時壞了都是秦禹修的,但這次内部要換個零件,他說這回沒法弄,得拿去鎮上。”
“你會修?”喬笥有些驚訝看了眼旁秦禹,脫口而出:“你不是學美術的嗎?”說完她便覺得自己唐突了,有些心虛地系上了安全帶。
關于這個,其實也是閑來無事周奕八卦給她聽的。
說的并不很多,因為他知道的也不多。隻曉得秦禹是本地人,家裡是世代傳襲的中醫,據說在省城也頗有聲望。原本以為有了世代熏陶,作為家族長孫傳承人,也會跟他父親一樣立志于濟世救人,偏偏他中途突然轉學了美術,外出工作後又回到祖籍建了這間民宿,經營上不溫不火,近兩年越發少了生意。不過他也不急,因為同時也接些藝術館和外界的私活,經營也能維持下去。她剛來的時候其實不太理解為這兒為什麼會缺賬務,明明也不是多複雜,直到看到他那些如同手繪本般随筆而成的記事薄時才恍然大悟,倒也難怪會經營不善。
“開間民宿,首先得是一位合格的客服,廚師,維修工,其次才能想如何當個藝術家。”秦禹揚了揚手裡的産品說明書,似沒有察覺到她的懊惱一般,隻是玩笑:“我不容易,你們要對我好一點。”
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照進清晨的餘山,山頂的白霧如綢緞般袅袅升騰,風從海面吹來,又緩緩消散了。滿眼的翠綠被日光打上了一層如赤金般的光芒,滿目皆是生氣勃發。她轉過頭專心緻志地看着路邊的風景,視野裡充盈着蔥郁的茂盛的樹叢,不遠處有鎮上人種的稻田,綠油油的鋪成一大塊一大塊,而他們就在這些地毯中穿梭而過,曠野清爽的風吹着發。
這真是一個和C城完全不同的世界。
白色的雲朵像棉花糖一樣一朵朵卧在天空,随意伸展着姿态,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我看到你在網上發的那篇推文了,寫得不錯。”秦禹專心研究完手裡的資料,忽然又朝她道。
雖然才相處不長時間,但她知道他如果誇你是真誇,黑色眸子澄亮亮地,專心緻志地,仿佛下一秒就會撒出把糖果般,喬笥實在忍俊不住:“有沒有人說過你真的很會誇人。”之前她私底下曾大着膽子猜測,周奕這種跳脫的雙子座能在這裡幹到現在,搞不好不是他所認為的找到了人生方向,而是在秦禹這樣日複一日的誇贊中迷失了自己。
“确實不錯,今天一早接了幾個電話都是咨詢關于入店的,喬喬,你可真行,”周奕也一邊開車一邊心直口快地插着話,“我倒是覺得在客棧推廣上你比秦禹上心多了。你是不知道,他之前那篇還是一年前寫的,第二篇拖到你來都沒有完成。要不是因為他是老闆,我都覺得他上班純粹是在摸魚。”
哪有那麼他們說得那麼誇張。她以前畢竟在市場部呆過,這樣的業務内容簡直就是手到擒來,根本不用費半點心思。喬笥再看了一眼秦禹,他還是那樣嘴角挂着淡淡地笑,好像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的樣子。在商言商,無利不商,在他的身上好像都看不到這樣的影子。反倒是有點像這島上日升而出日落而歸的漁夫,白天能打幾網就是幾網,就算運氣不好網不到魚也沒關系,絲毫不影響晚上晚上圍着燒烤爐喝小酒。
整個餘山包括山腳下的餘山鎮,其實是一個島嶼。隻不過由于靠着陸地近,政府早些年修了一座跨海大橋,結束了島上的人長期依賴貨輪出行的日子,同時也大力促進了島上的旅遊業。餘山鎮的曆史頗久,小徑逶迤,街角巷陌縱橫交錯。善于延伸枝頭的三角梅在每家每戶的院落前最為常見,伴着海水的氣息,給空氣裡添上了此地獨有的味道。來來往往的外地遊客,交織在每個街頭巷尾,操着各式天南地北的口音,熱鬧非常。
其實她也一樣,洛琪給的資料中有幾處地方選擇,可她偏偏選了這裡,也許那些帶着風雪的不堪的記憶,大概隻有在足夠熱烈的地方,才能夠蒸發掉。
他們采辦好了清單上的物品,又找了個平時相熟的修理鋪,将那台小型發電機搬了進去,老闆不在鋪子裡,秦禹就在上面貼上便利貼,寫完留言轉頭便對她說:“走吧,帶你去鎮上逛逛,讓周奕先回去。”喬笥楞了楞,不免詫異地多看了他一眼。在路上的時候她就想了,等下如何同他們商量,自己需要去單獨買一些用品。現在他說這樣的話,倒是好像會讀心術一般。秦禹卻是淡笑:“别琢磨了,一般人的正常推理。”
好吧,她不得不承認,他真的跟她之前認識的每一個人都不一樣。仿佛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是坦蕩蕩地神閑氣定,就像身後的這座群嶺綿延的餘山,山脈清晰,泉水琅琅,水光明澈。
從超市出來,拐角是一條專門賣貝殼飾品的小街。大約是看出她的眼中有些興趣的意味,秦禹也索性領着她走了過去,順口就是一句:“去看看,我送你,當做那篇推文的員工獎勵。”
滿街都是琳琅滿目的貝殼制品,有擺件,有手串,有風鈴,層層疊疊、錯落有緻,打磨穿孔上光串聯之後,就可以做成各式有趣的樣子,她看得興緻盎然,挑挑揀揀,從街頭逛到街尾,看什麼都覺得新奇,渾然不覺自己最後還是兩手空空,直到最後一家店鋪都逛完了,她還意猶未盡。
“這麼多的東西,竟然都沒有你想要的?”他詫異地問。
她随口就答:“要不然我們再往回走一遍。”話音剛落,她卻猛然意識到什麼一般,突然就楞在了原地。周圍嘈雜人聲仿佛一瞬間消了音般,她猶如一隻被困在玻璃瓶裡的蟲子,四處張望慌張尋找,奮力橫沖直撞卻找不到出口。
剛才,他說了什麼?
秦禹不由跟着停下腳步:“怎麼了,往回再挑一遍也沒有關系。”
不是的。
記憶中的那個人會不可思議看着她,說:“就這樣的地方還值得再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