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子上有巴士往來于山上的民宿區,免費供遊人乘坐。她婉拒了席間菜館老闆要開車送她回去的好意,再退了酒店的房,然後徑直跳上了路邊的巴士。平時擁擠的小巴士,現下隻有零零星星的幾位旅客。司機認識她,張口便打招呼:“姑娘,沒回去啊?”他的本地口音重,普通話也不是很标準,但聽着卻讓人覺着親切。餘山鎮子的人多是這樣,爽朗又熱情,像極了這裡的每一寸山水。
她笑眯眯地點頭:“對啊,留在這過年。”
“留在這裡也蠻好,得空我家吃飯,我那在外地工作的兒子回來啦,去看看合不合眼緣?”
“老伯,秦禹說了,你兒子已經有女朋友了。”
“别聽他造謠,我還不知道,那小子就怕我壞他的好事。”司機瞪了瞪眼,“姑娘,你這次一定要多挑一挑,可别輕易就便宜了那小子。”
喬笥聽到這裡,隻能在心裡默默問候了一下周奕。就是這個大嘴巴,原本她頂着已婚身份落得清清淨淨,自打他偷聽了她和秦宇的談話之後,沒過多久的功夫,畫風就全變了。所有同她熟識或不太熟識的人,統統都知道她眼光太差遇人不淑,年紀輕輕就被男人抛棄了,惋惜之餘紛紛開始為她熱心挑選合适的相親對象。
架不住司機勸說的熱忱,她逃也似的在溪頭下了車,反正沿着白色的馬路再往前走幾十米拐過山腳,很快也就能到了。
天上隻有幾點微弱的星,四下空寂無人。夜已經漸漸深了,天氣冷了的關系,少有蟲鳴鳥叫,隻有偶爾從身邊緩緩駛過的汽車,壓過馬路發出的細微摩擦聲。這樣的時候,也不知道是哪個夜歸人。遠處的餘山鎮燈火通明,陸陸續續地開始燃放煙火,映得天空忽明忽暗,她怔怔地看了一會兒,轉過身子繼續往前走。繞過山腳的拐彎處,遙遙可見民宿的院門。她剛想加快兩步往前走,卻又見院子門前倏然閃起了兩道明晃晃地前車燈。
一輛黑色的車靜靜停在院子前,也許是層層疊疊的樹影湮沒着,剛才一眼望去她竟然沒有留意到。
秦禹的動作這麼快?
原本打算趕在他的前頭先将蔥花切好水燒開,至少做些準備。許是今天是大年三十夜,路上車少,開得快也是可能的。
走得近了,不遠處果然靜靜站着一個人。修長身影,堪堪湮沒在車燈往後幾尺的位置,周身則是茫茫一片黑,仿佛漫無邊際。他的臉也埋在在濃稠的夜色裡,叫人看不分明。他就隻是那麼靜靜站着,看上去竟然比平白裡莫名多了幾分寂寥的意味。
這樣的做派,可真是不像他。
喬笥想到剛才秦禹在電話裡說的話,有點明白他特意站在這裡等的原因了。她停了停腳步,然後從另一個方向繞過眼前明晃晃的車燈,索性同他一樣将自己湮沒在了黑暗裡,這樣說的話,大概更有些勇氣吧。
“我現在無法答複是否跟你一起去,因為在決定之前我需要回一趟C城。我必須跟過去徹底地一刀兩斷,才能去考慮前面的路要怎麼走。”
那道黑色的修長身影,沒有作聲。
她繼續慢慢說道:“你說過的,有些事情可以徐徐圖之,有些事情卻拖不得。是我懦弱,一直沒有勇氣去面對。我以為自己的離開可以平息他的憎恨,可說到底,憎恨也不會憑空消失。所以我這次回去,既要同他正式解除婚姻關系,有些話也想當面問清楚。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會回來。我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一定愛上你,可你待人真誠,開朗又灑脫,簡單而直接,幾乎好到隻讓人覺得遺憾。我想,”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如果有一天我真正得到了自由,那麼……”
“那麼什麼?”
那道修長的身影終于緩緩動了一下,邁着步子朝她慢慢走了過來,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像是狠狠踏在了她的心尖上一樣。喬笥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隻覺得手腳頓時冰涼,一股驚懼突如如潮水般洶湧上來。
那個低沉暗啞的聲音,曾經晨晨昏昏,她如何能不熟悉。
車子的燈倏然間全都亮了,雪白的燈光照在正緩緩朝她走過來的那個人臉上,如雕刻般的英挺五官,黑色眸子仿佛是一眼極深極深的譚,上面浮着薄薄的寒冰,淬着冷冷的微光。
“喬喬,再把剛才的話說一遍。”
如果她夠聰明,這個時候就應該閉嘴。
可顯然她是不聰明的,她整個人明明看上去全然是受到了極大驚吓後的惶恐,白得似寒玉般的臉,纖細的身子微微在顫抖着,仿佛山風一吹就要倒了似的,可說出來的話,依舊就像刀子一樣教人疼。
就像剛才,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拿鈍刀割着他,竟然絲毫沒有發現眼前的人究竟是誰。
他的喬笥,竟然沒有認出他來。
這個突如其來的認知,比老爺子拿鞭子抽他還疼。
“……既然你來了,我們去辦正式的離婚手續。”
喬笥丹其實下意識想掉頭跑,可是她的腳根本不聽使喚,很軟,連挪動一絲一毫的力氣都沒有了。偏山谷中有風呼呼地吹出來,刮在人的臉上,明明并不十分寒冷,隻是吹亂了發,卻叫她蓦然想起了他将她關在屋子裡的那次對峙。那樣不堪的絕望,幾乎叫她立刻就打了一個哆嗦。于是,她近乎本能地說出了在心裡醞釀了很久的話。
說出來就好了,将那些話統統說出來。她應該記得自己身在餘山,這裡沒有那樣漫天風雪,沒有侵入骨髓的疼,他也威脅不了她。就算她真的欠了他的,也決不是用這樣的方式來還。
越來越近,他走到了她的跟前。
熟悉的冷冽的衣料香,就如曾經那般若有若無地将她一層層圍住。喬笥覺得腿越發軟,眼前一陣發黑,隻覺自己好像落到了一個無底深淵,身子在不停地往下墜,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盡頭。直到一絲冰涼的,柔軟的觸覺印上她的同樣的柔軟,她才蓦然驚覺自己已經被景樂南緊緊抱着懷裡。
掙脫不得,他将她抱得這樣緊。
如此熟悉的姿勢,如此熟悉的氣息。可他為什麼還要這樣呢?這麼久了,他明明應該知道的,她已經知道了全部的真相,為什麼還要這樣抱她?
他明明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在那間公館的門背後,她親耳聽見他一字一句地說得清楚,他恨她。
那樣輕蔑的語氣。
就因為她愛上了他,所以她輸了。
秦禹趕到的時候,民宿依然一片黑黝黝的,院門緊閉,連一絲被打開的迹象都沒有。他皺了皺眉頭,有些不解地拿出手機翻看了一下之前的信息。
她之前說過的,她先回去等他。
算算時間早該到了,這會兒人卻不知道去哪兒了。他皺着眉頭直奔她的房間,依舊什麼都沒有發現,去酒店時她拿的那個黑色背包并不在房裡,四下靜悄悄的,顯然沒有人回來過。嘗試撥打她的電話,可是那邊永遠都是一片等待接聽的盲音。秦禹站在院子裡,心裡慢慢升起一絲焦慮,她能去哪裡?她在餘山鎮認識的人不多,沒道理會突然消失的無影無蹤。秦禹強迫自己冷靜了幾秒,随後拿起電話打給治安管理處。
監控畫面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從巴士下來,然後往民宿方向走去的身影,可是在往後除了幾輛零星往來的車,喬笥的影子再也沒有出現過。
唯有一輛黑色的車突兀地出現在畫面,秦禹一愣,連忙請求警員:“這裡幫我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