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華驚地一時竟忘了取下銀钗,倒不是因為這謝師爺的孟浪做派,而是生華從未真實見過這樣好的身形。謝師爺不管是拾階還是側首,似乎隻有舞蹈演員才能練就這麼輕盈挺拔的體态,但這位卻又不似舞蹈演員那樣單薄,包在大駁頭三件套裡甚至還有些魁梧。
這邊的白舅爺倒是見怪不怪,搖了搖頭莫可奈何的收了這強塞的卷軸,無聲的歎了口氣。
下一秒那仿佛送佛歸西的謝師爺已旋下石階,意味深長的回首瞧生華:“生丫頭,後會有期。”說着,不再回頭,應是揮揮手給老爺子,然後兩三步已經消失在了芙蓉花海之中。
“留着吧。”謝師爺走後,一直不曾言語的老爺子蓦地還是這樣一句。
不等生華再說什麼,隻聽身後的白舅爺那氣歎得更大聲了。白舅爺撐了卷軸,躬身在二人之間展了,墨迹未幹,沾了些許,潦草的很。
生華撇過,猛然一看還以為是八大山人的《東坡朝雲圖》,仔細看去才發現那東坡不像東坡,倒長着一張熟悉的臉——卻不是老爺子是誰?而那朝雲,生華訝異——正是一張神似自己的側顔,高聳的烏髻上多了一根簪子,花頭魚尾,正是這支銀钗。
“——不像話。”白舅爺氣質婉約也鮮少有了愠氣,低聲叱罵而不見戾色。
老爺子看似倒是習慣了這人胡來,擺擺手示意白舅爺收了畫,眉眼缱绻:“随他去吧。”
白舅爺這才絮絮叨叨的卷了畫軸,卻見老爺子狀似要起身,趕忙遞了身量過去,将那耄耋老人徐徐攙扶了起來。
“丫頭,你随我來。”老爺子年事很高了,緩緩地才站闆正了,隻是背佝了,腰也不直了,站穩後就不再要白舅爺扶了,腿腳還算牢靠,不用杖,一手懷着手爐,一手背在身後,也不看生華,留下一句話就蹒跚着步子向亭外走去。
生華便也随即起身,杌子位低,不免皺了裙腰,生華垂頭撫了撫,擡眼的時候看到前面老人的背影已是斜了肩。生華恍惚——曾幾何時這副肩膀還未失勢,那陳氏老家主手持粗粝的馬鞭手起鞭落抽在陳靛蒼白的背脊上,留下一道道經年都未曾化散的暗色疤痕……
“生小姐莫怪,那謝師爺向來僭越,老爺也拿這厮沒辦法……”
生華回神,白舅爺幾步落在老爺子身後,頗有些歉意的笑望着提裙走來的生華。
“白舅爺多慮了。”生華淡笑,禮貌的打斷白舅爺。那謝師爺其人其行,生華倒真沒什麼被簸弄的感覺,與其羞臊,倒不如忖度一下那人的動因,總不會真是為了合這钗子——應景兒罷?看來,這钗——到底是得留下了。
這府苑修造了半山,移步換景蜿蜒曲折,人行其間,渺如蝼蟻。
老爺子向山林深處走去,步履沉緩但一步也未曾停歇過。
不肖一刻生華便聽水聲潺潺,适才明明是背過恨水而去,怕不是又近了另一條水系。果不其然,幾步前的灌木之上已現了端倪,高高低低雕梁畫棟,倘若是個雨霧天定要“山光幻出小蓬瀛”。那是個三段嶺南庭院,匾額書“無一”,中環八角池有戲水遊魚,正首落紅閣,尾綴好雨軒,八角池中央浮九芳齋,首尾接水廊,池子左右手分别是參廬與商廬。生華尾随老爺子穿過八角九芳齋,六面環水,具鑲嵌七彩琉璃窄高窗,流光照豔。又進好雨軒,軒外有山谷溪流,軒接船廳,一尾小葉扁舟系在碼頭,着靛青短衫的船翁正附身固定着雨蓬。
“老爺。”聽到腳步聲那老翁起身作揖。
碼頭設計的奇巧,整張浮木飄在水面上,不懼水漲船高,吃水深而面大橫過流勢,因此極穩,即使不便如老爺子行于上亦如履平地。船翁把老爺子扶上船,白舅爺扶生華上船自己卻留在了岸上。船上鋪着幹爽的竹席,席上布茶盤,盤底有夏天儲冰的銅箱和燒好的熱水,老爺子扶着茶盤就近坐了,留給另一邊的生華半掩着涼蓬的蒲團。待二人坐穩,那船翁卻麻利地跳上了碼頭,解了船繩用力一推,這船便離岸而去了——生華驚奇,這船竟是無人擺渡,自水流向下遊漫溯,而現在船上隻剩他們二人了。
既來之則安之。生華裙裝不便,屈膝跪坐着。今日天氣晴好,風速怡人,因此水流徐然,船行平穩舒緩,沿溪風景如畫,恰是賞心悅目。隻見老爺子優哉遊哉,并非煞有介事的有什麼要事相商,卸了香夾想将那醉紅芙蓉端放在茶盤上一隻仙鶴茶寵羽翅上,卻因為手僵而屢屢不得要領。
“我來吧。”生華溫言。溫涼的四指拍拍老人執花的手,安撫一般,撚過那芙蓉一朵,穩穩用香夾固定在仙鶴羽翼之上。随後淨手燙器,請茶濯洗,混着茶沫的琥珀色第一泡順着仙鶴的脖頸股股沒入羽翅之下。那芙蓉花被這潮濕的熱氣一蒸騰,瓣瓣慵懶地舒展又低垂,紅花紅素也暈了色,泠澹澹如将晚的輝光。
卸了芙蓉的琺琅彩手爐被老爺子團在手裡,老爺子耐着性子看生華拂蓋又封壺,不禁也感歎:“三醉芙蓉。”
三醉芙蓉本形容芙蓉花一日三變,生華知老爺子感慨的是她先用爐火催了粉紅至血紅,又用蒸汽暈了血紅到水紅,尚未一日,洗盡鉛華。而那三千門外——生華歎息——何嘗不是,換了人間。
山谷溪流綿延不絕,起初幽深曲折,下行六七裡而見天海雲闊,是繞了山崖向南行了。再前個把裡,水勢漸緩,正是崖邊蓄水結了水潭,潭深涵養正是那高峽平湖的絕妙景緻,船行至此自擱淺在潭沿崖巅,光潔的水面扁舟一葉,崖下百丈白浪滔天,四圍無遮攔。生華心頭一顫,放下布茶的活計,見天地之廣闊,曉寰宇之無疆,隻覺分外震撼。
“小時候,我們家住在楚陵一帶,附近有條江,我夏天總喜歡去江裡遊泳。有天傍晚,我與朋友見天邊廣闊想去看看,路遇船翁要我們折返,朋友害了怕,回去了,我不信邪,就一直向前遊,然後我發現自己遊進了離岸流……再醒來天黑全了,我被沖到了江中的沙洲上,次日有船經過才将我帶回岸上……”
海浪聲邈遠無垠,寡言的老爺子自顧自絮絮念起一些舊事。生華靜靜聽着,手上出湯斟茶,淺托給對面的老人。
再擡眼生華卻被崖下一隅吸引去了目光,向南面海壁立千仞,斜前方亦有千叢險峻跳崖,沿崖上上下下隐約幾處屋瓦,而崖腰卻又平出一塊綠地,綠地中央端放着一架三角古董鋼琴,琴旁拴着一匹通體黑亮、勒着缰繩的純血馬,正在閑逸地踢踏着前腿。那綠地不小,算是這裙崖的崖頂。生華怎麼看這構造眼熟,才憶起方才由山頂入宅不正是領略了一番這天涯絕壁?而對首那與此齊平的山頂一座騎樓分明就是藐藐堂,再下升降機,倒灌玉壺樓,那盤口白玉壺正坐落在下首這片綠地上緊貼山崖,而陳靛此時——不正是在這座樓中?水系回環,兜兜轉轉,終于竟是回到了眼前。
這樣一想生華不覺凝目向玉壺樓中觀察,果見二層檐下似有人影一閃而過,而後中廳升降機降到底層,騎樓底層無遮攔,機門一開卻見一隻黑色手杖首當其沖,杖尖點地沉穩铿锵,黃金鷹頭之上引出一個長袍馬褂的中年男人,那男人跛腿執杖,環紫佩金,貴氣逼人——卻不是陳靛是誰。
陳靛拄杖不便,穩步向樓外踱去,僵硬的步态被長袍掩了,瞧着倒是不覺窘促,隻是不甚利落,直到踏上草地,才慢下步子,看上去有些虛浮。
生華一顆心吊起來。旁人不了解,生華卻清楚,陳靛左腿截肢位置太高,左腰幾乎沒什麼力量,因此左側義肢無法被提起來邁步,隻能配合着手杖拖在身下僅僅維持支撐的作用。平日一般都是硬化的地面,假腿拖起來基本沒什麼阻力,但草地上柔軟起伏,陳靛雙腿都是義肢,踩在上面不知輕重,手杖也會陷進泥土裡,一時深一時淺,心裡一定十分不踏實。
他果然走的極度小心,為了減輕阻力,他還是不得不微微擺動身形,腰部用力将左側的義肢向上提一點,才能勉強維持體面的步伐。生華蹙眉,陳靛這樣走路非常消耗體力,幾乎走不了多遠便會出一身汗。現下伏天炎熱,陳靛今日又長袍大褂的捂得嚴實,怕是殘端也容易沁出汗來,不說接受腔裡泡着難受,矽膠套也容易滑脫至摔倒受傷。生華緊張盯着,片刻不敢眨眼,果見陳靛落步鋼琴前即微不可察地趔趄了一小步,然而他手撫琴緣,将窘态掩飾了過去。
那匹黑馬看起來頗為溫馴,當陳靛站定琴前時它便試探的打量起側前方的陳靛。生華遠遠看到陳靛唇角上揚嘴唇開合似乎是在對馬兒說什麼,然後他偏頭輕輕擡起琴上的右手把手背伸給馬兒去嗅。他手中似乎握着什麼,馬兒十分感興趣的用鼻子去拱、用舌頭去舔舐他的五指縫,于是陳靛就着馬兒的迫不及待向上攤開手掌,那個身姿輕盈、四肢修長的健碩家夥便乖巧的盡數舔掉了陳靛手心裡的食物,如此陳靛就手撫了撫馬兒的臉頰和前額,而那匹十分英俊的烏駒也轉了轉耳朵算是喜歡上了他。
就這樣玩了許久,陳靛起伏的胸口漸漸平複下去。他一手拄杖一手撐在琴蓋上當心地将自己放在鋼琴前的木凳上,擺好雙腿。那匹黑馬随意的向外踱了幾步,俯首在面前的草地上安逸的吃起草來。陳靛看了一會兒馬兒食草,又擡頭望向遠處的天際線,海風躍動,吹拂他額發翻飛,生華看不清他神情,不知他是否也如她一般,于這天地之中一時間感到渺如這世間滄海一粟。
生華有些意味深長地看向身邊一直諱莫如深的老人。老爺子的目光同樣落在陳靛身上,隻是默不作聲。
遠處,陳靛撐着雙手調整好坐姿,背脊挺得筆直,手指寸寸流連于琴蓋上巴洛克式的花紋,仿佛重逢了許久未見的老朋友。而後托起右腿的義肢将義腳端正的擺在延音踏闆上,左手撐住琴緣,附身向下探去——生華知道,那是陳靛特有的彈琴之前的習慣。他們的船停的位置剛巧遠遠地在陳靛現在的右首,恰見他躬身,伸長右手臂将腳踝處露出的一截義肢角度做了下輕微的調整,然後旋緊關節,隻有這樣陳靛才能憑借提壓右側僅存的一半大腿來控制延音踏闆。
事畢,陳靛終于鄭重地掀起琴蓋。
驚濤駭浪裡,琴聲響起,飄蕩在崖壁之間,陣陣湧上海面,直抵遠方的地平線。未曾想那琴聲竟在這浪湧起伏聲中毫不失真,幾乎第一個八拍,生華便聽出了那是李斯特巡禮之年第一年瑞士裡的華倫城之湖。
沒有人比生華更熟悉這首曲子了。1835年,李斯特離經叛道攜伯爵夫人私奔,定居瑞士,創作巡禮之年。
生華心口一滞,第一年瑞士——是那個曾經帶她逃跑的破碎少年最喜歡彈的曲集。
華倫城之湖旋律連流如光,仿佛月下漣漪般溫柔。那少年單薄的臂膀與如今蒼草雲海間的寬闊背影在記憶中重疊,可眼前那華服挺闊下分明已是滿布鞭痕和刀口的殘破身軀。沒有琴譜,陳靛僅憑記憶,左手受傷之後他幾乎不再彈李斯特了,迅疾的韻律、跨度巨大的掌闊他都很難再做到,華倫城之湖仿佛是上天對他最後的恻隐,即便如此,生華還是聽得出來,那流光已不再如往昔溫柔,他微微拖沓的主旋律和極偶爾就近彌補的跳音令整首曲子都低沉蕭索了起來,連帶着左腿無法配合的柔音踏闆,甚至聽來還有些鋒銳的肅殺之氣。
重逢以來生華從未聽陳靛再彈起過這首曲子,年少不再,少年不再,陳靛親自提刀手刃了破碎軟弱的自己——生華想起CCU成立初期陳氏元老們常常用克洛諾斯鐮刀奪位來形容陳靛的手腕,仿佛宿命無渡,屠龍少年終成惡龍。
陳靛是惡龍麼?生華不知道。她隻知道陳靛有些挑食,喜歡在周末的早晨賴床,左腳的鞋底總是比右腳磨損的更厲害一些,以及——左腰上有一條長長的弧形的刀口,筋膜組織連皮膚,裡裡外外被縫合了幾百針。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