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介意。”
“這東西——可比什麼咖啡、紅茶的提神多了。”生桓昀說完這句模糊地從胸腔裡發出兩聲低笑。她打亮火機,火光炫亮她滿布細紋的疏懶的眼睛,一縷青煙吊卷,燃亮了她薄唇中的煙管。“這東西我藏的,她們都不知道。”說完頗為惬意地深吸一口,吐着白煙抿了一口杯中醇酒,弛懈地徹底懶在榻上,笑容也越發憊懶了。然而又似乎想到什麼目光一凜,夾着支沾染了一抹殷紅的煙管虛指生華,佯作嚴厲地囑托:“你可得給我保密——尤其不能告訴你那個教條爸爸。”
生華忍俊不禁。父親生桓芳生性循規蹈矩,從來教導她安分守己,若是讓他知道姑姑私下裡沾染癖習,不知道會不會氣得要鬧斷親。隻是此時生華再擡頭看自己的姑姑生桓昀,卻越發看着喜歡和窩心了。這樣覺着,她内心裡一時也感到疏松許多,垂手去取火腿芝士吃,卻不慎碰倒了旁邊的相框,扶起來的時候發現是張姑姑挺特别的剪報。
還是怕生華被煙嗆着,生桓昀打開頭頂的複古吊扇好把煙排到窗扉外去。回頭一瞧,生華靜悄悄的,正盯着她那張參加港姐的照片好奇端詳。
“七二年。”混亂忙叨了一天一夜,生桓昀倦極無眠,吐着迷離的白霧蜷在花榻上,松弛的眼簾半阖,窄肩伶仃,隐約顯出一絲老态。背後窗扉半開,星漢燦爛。
“那年我還在Illinois念書。夏天回來,被朋友們拉去參加什麼選美大賽,在皇後大道那家Hilton,現在已經被李超人拆掉啦。”生桓昀把煙灰彈在已經見底的玻璃酒杯裡,“那個時候比賽用的衣服鞋子都是自己準備的,決賽那天就偷了主母的一件禮服穿——喏,就照片上绶帶壓着的那身——最後拿了個新設的‘風采小姐’,被無線拉着簽約。那個年代嘛,穿什麼泳衣走來走去給人看被認作是不入流,哪敢讓祠堂裡知道,更别提簽什麼約。結束出來光想着趕回堂裡把衣服還回去,急得耳環都跑丢一隻。也不知道第二天會登報,反正後來祠堂裡都曉得了,主母也沒說什麼,隻是當晚上就被哥哥——就是你爸爸——打了越洋電話過來,急赤白臉地罵了兩個鐘!好兇的!你阿公去世早嘛,他還搬出你阿公來,罵我敗壞門風,說他老人家泉下有知、死不瞑目嘞!”
講起往昔,姑姑說來活靈活現,可嬉笑怒罵間已成閑趣,歸根到底一笑了之。旁人聽着趣味橫生,生華聽來卻如鲠在喉——父親的那些三綱五常禮義廉恥,何嘗沒有一個字不曾像一記記響亮的耳光一樣重重地抽在自己臉上,何況是寄人籬下吃百家飯長大的姑姑,垂髫之年失怙,随不過也還隻是個孩子的長兄背井離鄉被帶到香港,自兄長赴英後便孤身一人在六畜無主龍蛇混雜的韶善堂裡求生存,步步為營如履薄冰。
生華坐在軟綿綿的大床上,抱腿把下巴搭在膝蓋上,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臉上還凝固着一點殘存笑意的姑姑,輕聲說:“姑姑受委屈了。”
生桓昀聞言愣了一下,又蕩漾着顧自笑開,繼續講下去:“其實主母待我不錯的——小的時候确實苦點兒……不過那時候大家都苦,打仗啊什麼的,流離失所的,有個地方呆、有口飯吃就挺好了——再大點主母回港,對我很是照顧,給我錢去留洋……幸好我在外邊讀書,就那年被哥哥罵完,第二天我就趕緊買了張機票回芝城——怕他專門回港找我算賬。我那次回去以後至少有兩年沒回來——畢業都沒回來——直接在那裡找了間Wall Street的銀行做RA。不過最後哥哥也沒回港。直到大概八幾年吧……我記得是八六年年初,大陸開放,哥哥說家主——也就是現在的老爺子——要回大陸,在上海和武漢會各待一段時間,要我回來給老爺子請個安。我那時候長那麼大也就特别小的時候見過我親生母親,後來再沒機會見,那次就是後來長大以後頭一回回大陸,見了老爺子、主母、我媽媽還有哥哥。”生桓昀講到這裡似乎是有些乏了,停着吸掉最後兩口煙,把暈着口脂的銀色煙嘴摁滅在平底酒杯裡,殘煙缭繞攀上她清瘦的玉指,生桓昀目光凝滞着,不知道想到了什麼。
生華的雙眼随着姑姑的講述在床頭櫃上堆疊的相框上遊移,那些故事、那些傳奇都一張張銘記在這些或絢麗或懷舊的照片和剪報裡,成為了舊時代蒙塵的餘晖。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這一回,就沒能再回去。回來發生了許多事……許多許多事——媽媽想我留在上海、主母身體不好了想我陪她回港……哥哥不同意我返美,要我恪守家規照護主母左右……主母對我有恩——當然也有身份上的一些問題,總之,我最後答應留在香港。因為當時在芝城那邊做到了FM,那年正好HSBC HK office的朋友挖我過去,我看待遇也不差,就這樣定下來了。一直到九五年主母去世,我離開銀行接手韶善堂和之前在主母手裡的一些事務。”說到這裡生桓昀笑看向生華,“怎麼樣?我這個老太婆的結局是不是也挺無趣的?”
生華沒有笑,一瞬不瞬地望着姑姑柔情似水的眼睛:“還沒到結局。”
“‘In the midst of life, we are in death.’”生桓昀釋然一笑,搖搖欲墜地起身拿起髒污的杯子準備去處理掉。
生華下床迎上去接過酒杯,杏眼上瞟,給了姑姑一個可靠的眼神:“交給我。”
生桓昀有些訝異,跟着生華走進盥洗室。生華拉開壁櫥在櫃子最下一排的潔廁劑旁邊找到一瓶次氯酸鈉消毒液。生桓昀略顯意外——她不知道這瓶消毒液是幹什麼用的也不知道它為什麼出現在那裡,因為那裡放的一排清潔劑隻有幫她掃洗房間的姨娘會用到。
生華倒了一小股消毒液進塞着煙蒂的酒杯,瞬間杯中的煙漬褪去了黃褐色,彌漫在杯口的煙草味道也變成了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生華用吸水紙裹了煙蒂抹幹淨杯中的污漬将紙團塞進垃圾桶裡,然後熟練地封了垃圾袋。她起身洗手,一邊沖洗酒杯一邊囑咐:“明天叫阿姨再把杯子洗一下,放心——她們不會發現的,已經完全沒有煙味了——洗完通風晾三天,次氯酸鈉會自己揮發掉。”
生桓昀有些遲疑地接過杯子放在鼻頭嗅聞,盯着生華的目光裡多了點兒刮目相看。
生華擦幹手,對姑姑笑道:“陳靛經常摔倒受傷,很容易磨破殘肢,他一般都不願意我看到,就會先用這個法子擦幹淨矽膠套或殘肢襪,或者處理掉帶血的棉球和紗布埋在垃圾桶裡。”生華低頭扔掉擦手巾,擡起頭勉強地擠出一個很慷慨的笑容接着說:“——我一般都不會拆穿他。”
生桓昀噗嗤一笑:“The dignity of a gentleman always demands extra attention.”
生華攤手,不無贊成地聳了聳肩。
“And desperately pretend that you’d completely never concerned about the potential ecological hazards of sky lanterns when appreciating his painstakingly ravishing elaborations.”
姑侄倆笑作一團地倒在大床上。
夜很深了。生華躺在床上,轉頭看着身旁姑姑霧紗籠蓋下垂在身側的一條玉臂,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學着前一晚白靈的樣子試探着悄悄攀了上去,迎面一股淡淡的好聞的煙草味道混着一絲體溫的醉意陣陣襲來。
“所以——”姑姑低聲開口,“我們生家的這位姑爺——可好相與?”
儒家言,人不知而不愠。他人跟你有差距,理解不了你,不動怒埋怨,還能快樂相與,方為君子——姑姑是在用君子問陳靛。生華陷入遐思,有些恍惚:“他……”
“他嗜謀,行一觀百,與人隔心,舉步維棋——”生華頓住,頭歪進姑姑頸肩,明眸顧盼,蓦地又輕嗤,“——倒像個孩子。”
生桓昀莞爾,歪頭靠上生華的頭頂,目光溫柔:“男人總像個孩子的。”
貪婪地欣享着姑姑輕暖的體溫,生華阖眼歎息:“舍命勝天半子,到頭來還是以身入局。”陳靛是惡龍麼?向來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局中人,誰又能說不是呢?
生桓昀饒笑,握住生華的手一下一下地輕拍着她的手背:“你們年輕人,沒怎麼聽過戲吧?戲裡的帝王将相是忽亨忽滅的命,不這樣,就是常人啦。他生來富甲一方,從小訓練不痛不癢,長大了身負累世家業,營寸之間,思維差錯牽一動百,命中注定身不由己。以下犯上——是他的戲份。”
生華沉吟。既見君子,何如家主?家主要維護家族的生命力,不以自己的好惡幹擾族中百态。不能容人,還當什麼家主?姑姑問的,不單是陳靛,還是家主。
“孔子提倡孝悌,學生有子就要延用廟堂,認為民衆服從父兄,就會天然服從官府。孔子批評他‘巧言令色’。孝悌是孝悌,犯上作亂是犯上作亂,兩回事。不能将‘敬老尊賢’作為評判是非的标準,而‘犯上作亂’也不意味着‘六親不認’,他們媒體愛混事,陳氏的老家夥也跟着起哄,現代利益集團中以尊卑論是非,喪失系統活力,會招緻滅亡。更何況——”生桓昀語塞,顧忌生華感受,下面的話竟有些說不出口。
“更何況他那時病入膏肓,病危都下了三次——死都不怕,尊卑沒用了。”生華埋首進姑姑衣襟之間,悶悶地補全了她未說完的陳殇,那些醫院裡紛亂的場景和他病氣森森插滿管子的垂死之态如同一道滔天洪水一般魚貫入她的腦海——幸好她還閉着眼,不然要弄髒姑姑的罩衫了。
生桓昀側過身把雙肩顫抖的生華擁入懷中,輕輕拍撫着她瘦瘦的脊背。
“……這哪裡是好相與……簡直沒有比他更難相與的了……”生華哽咽,閉眼蹙眉,有些負氣。
生桓昀笑而不語。
——這不顧死活的“難相與”裡,終歸也算是為那命定之人“犯上作亂”過一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