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靛面色不改,進一步追問:“然後呢?如果你我不站管理層,然後我們就會力挺姑姑麼?”
是啊,然後呢?生華呆住,張口結舌。
陳靛移開視線,繼續:“倘若我們去幫姑姑,怎麼幫?參與韶善堂還是作為家族辦公室?資金援助還是第三方出價?CCU呢?董事會方面會坐視不管這個兼并麼?如果這個過程當中,利士邦去往立普頓的捐贈金事件又被爆出來怎麼辦?你,我,陳家,還有CCU——還能作為姑姑堅強的後盾麼?”
生華啞口無言。就目前事情原委撲朔迷離,她尚且自顧不暇,更不可能向姑姑給出什麼可靠的承諾。況且她與陳靛綁定,許多事情不再是她一廂情願一腔熱忱便可以一個人完美解決的。背後設局之人深谙他二人關系在家族中的微妙處境,非議陳靛主動接近周昊天,使陳靛與姑姑之間生出嫌隙,從中挑撥,倒給她擺在兩難境地,離心離德。
陳靛把手機拿開,從輪椅上挪到地上,打開行李箱取東西:“這些問題,想好怎麼去和姑姑講清楚了麼?或者說——其中有些問題,在現在這個階段,真的能夠被講清楚麼?”
生華沉吟。
“更何況,”陳靛拿起手機,無奈溫言:“同樣是這些問題,如果對面不是姑姑,而是鏡頭前某個記者的話筒——想好要怎麼回答了麼?”
她可以回答是盡調不是站隊,可以回答不是周昊天而是韶善堂,也可以據理力争這是家務事而不是CCU。但是——這些回答也同樣會是陳靛的答案麼?這樣的回答在姑姑看來就不是一意孤行麼?這樣真的就可以令所有人滿意、令事态向更好的方向發展麼?
“阿生。”陳靛回到輪椅上,在手機對面溫柔的喚回她的思慮。
生華面色發白,下意識開口:“抱歉,我不該這麼自以為是。”
陳靛不住搖頭,此刻突然很想穿過屏幕、穿越時空去到她身邊擁抱她、撫摸她憂傷的臉,他輕蹙着眉頭解釋:“不是的,阿生,不是這樣。你應該盡情地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任何決定,如果有什麼是你想告訴媒體們的那就把你想說的告訴他們,如果你感到委屈想要辯解那就把你看到的真相說給人們——隻要這些都是你當時當下真正想做的。不是我怎麼想也不是桓昀姑姑怎麼想,不是你夾在中間的兩難也不是你自己感到的為難。我今天沒有讓你回來是因為在很多事情還不清楚的現在我們自己也許都沒辦法弄清楚我們真正想要回答的是什麼,明天、後天、未來……如果某一刻那些問題被毫無防備地抛到我們面前,在我們還沒弄清楚自己的想法之前,那時我們向人們給出的回答會是我們自己在日後堅定履行的答案麼?我很懷疑。”
生華被陳靛一番話所震懾,她沒想到陳靛原來已經想到了這麼遠、這麼徹底的事情,她有些觸動也有些哽咽:“可是……我又不是神仙,如果到那時,我還是沒給出最好的答案呢?或者……最好的答案已經過時不候了……”
“沒有最好的答案。”陳靛輕笑,在視頻對面耐心地看着紅了眼把藏起脆弱的最後一展綢布小心揭下的生華,“從來都沒有,最好的答案。所有一切都在變化,所有的最好都在你當下的本心,順應本心地去打開薛定谔的盒子,這叫,量子疊加。”
生華破涕為笑。
“況且,”陳靛擡眉,表示認命,“還有我不是?我的本心告訴我,不論你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我都會在你身邊,陪着你。”
“是是是——”生華又哭又笑,“量子糾纏嘛,知道啦。”
陳靛輕笑一聲,打了個響指:“孺子可教。”
生華瞪他,一臉嫌棄。
“不過說起姑姑,”生華忽然想到,“今天你下午開會,我本來想向姑姑去求證利士邦的事情,結果她隻給我留了言,說事情過去以後要請我們去鹭湖,說是給我細講韶善堂。”
“韶善堂?”陳靛詫異。
生華點頭:“我也覺得奇怪。我以為她要說利士邦,但你想,她目前還不知道我們查到利士邦去往亞飛的款項,而且我見周昊天的事明天才會出來,她其實沒提利士邦兼并的事,我想着姑姑本打算這件事她自己扛的,那她說的,就确實是韶善堂了。”
陳靛沉思,藍色的眼珠子在高聳的眉骨下迅速轉動,最後定在一處,随後他轉眼對她颔首:“我去查查看。”
生華點點頭,若有所思。
陳靛驅動輪椅回到卧室。
“靛。”
“嗯?”陳靛挪到床上。
生華托腮,有些黯然神傷:“所以……我是你的軟肋麼?”
陳靛聞言足足愣了幾秒,然後開始笑,最後直接笑出了聲。視頻畫面也跟着抖動起來。
生華一開始還有點兒委屈,後來自己也覺得這個問題好像是挺可笑的,于是也繃不住笑起來。
陳靛簡直要把眼淚笑出來,扶着額頭哭笑不得地坐在床頭。“Which one you want to be?(你想當哪條?)”他挺直腰闆,深吸一大口氣把腹部收到最緊,然後一手舉起手機,一手捋平衣料、繃出自己凸出的一排肋骨給生華一根根指:“This? This? Or this?(這條?這條?還是這條?)”
生華死亡凝視。
陳靛憋笑保命:“I’m not that stupid Adam.(我可不是傻大當。(《聖經》記載,夏娃是亞當的一根肋骨創造的。))”
生華白眼:“人家是‘骨中骨,肉種肉’,表達亞當對夏娃深厚的愛意。”
陳靛拒絕:“你不必是我的肋骨變來得,我也對你有深厚的愛意。”
陳靛的話生華聽來還怪不好意思的,于是耳根發紅,閉了閉眼洩燥。
“你都不臉紅的麼?”
“不。”陳靛好整以暇。
“那給我看看你的腿。”生華伏兵千日用兵一時。昨天因為穿了一整天的義肢晚上又跑去校友會興風作浪,他的左腿殘端外圍一圈像燎了豬毛一樣又紅又腫,他癢得翻來覆去一通亂抓,半夜被她押着又是消炎又是抹藥又是冰敷,早上起來看倒是沒感染,但是就是有點腫還起了一堆小紅疹子,本來說的是上午心理咨詢就用輪椅,結果一個沒看住又把義肢穿了個嚴嚴實實。
陳靛後知後覺,方知中計,眼神飄忽,閃爍其詞:“Emmm… Blushing.(呃……怪不好意思的。)”
生華冷睨:“Too late.(晚了。)”
陳靛無法,思前想後對她說了一句:“Wait a moment.”于是消失在鏡頭裡。
生華狐疑。
稍後陳靛回來,他在床上翻騰了一陣應該是在摘矽膠假臀,接着見他拉來個大枕頭墊在身下,這才靠上床頭重新出現在視頻裡。
“Coming.”
隻見鏡頭下拉,他從髋部戛然而止的左側軀幹深陷在綿軟的枕頭裡,撐不起半條底褲的褲管空癟地搭在上面掩去了他殘損不堪的軀體。陳靛的手撫上自己的髋部,手指屈起握住底褲邊緣向上揭開薄薄一層布料,露出殘端因為常年在接受腔裡磨損而有些粗糙的皮膚,皮下的肌肉因為切割縫合而明顯的畸形攣縮,明明是駭人的畫面,卻因為中間那張簡陋的笑臉而有些滑稽的溫情——他消失的片刻應該是找了支馬克筆在自己殘端上畫了張桃心形狀笑眼彎彎的臉,旁邊還寫着“LU(愛你)”兩個字母。
生華一時感動地想哭,卻先噗嗤一聲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