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ly:在嗎?“白”小姐。
July:我想跟你聊聊。
覃舒沒有回。
處理魏邵後事花了些時日。臨近母親節,簡煜和魏女士相顧無言。在穰村,他們分房休息,魏女士分北屋,見草灰鋪蓋的冷炕,墊兩張報紙才敢把屁股挪上去。
簡煜見狀,意味不明地讪笑。
“這個教授沒白當。”他揶揄,“清正廉明。”
魏女士不贊一詞。
原先照顧魏邵的家政張媽哭紅了眼,簡煜給她結工錢時,她一個勁推拒,講是她的過失沒看住人,把農藥放在邵姨趴着就能摸到的隔層。
事發當夜,魏邵憑瘦得不成型的胳膊花足四鐘頭,就為勾到視野中那瓶農藥。
張媽自以為的意外,在簡煜看來是闆上釘釘的劫數。他曾在北屋炕頭,扭頭間定格百草枯豔麗的包裝。一條筆直射線所刺中的目标如黑八球桌的同母球齊平的六号球,輕推即可入袋。
然後他是怎麼做的呢?不屑于調換它位置施加斯諾克,心知肚明一個重症糖尿病患者每天面着羸弱的病軀無力回天仍若無其事對她說“割了吧”就像談吃飯喝水般暢快。她除了倒在炕上用患黃斑水腫的眼努力聚焦周遭的事物還有什麼可打發的,日複一日自然觸及那個必死的開關。
在靠着結實的腿發家緻富後目睹它朽爛,最後連唯一熱愛的都看不清了,仍勉為其難喊他“小煜、小煜”後擠出渙散的笑來。所謂過失究竟是他自做的孽,卻一滴淚也流不出。
和魏女士去見魏邵最後一面,他倆皆稀松平常,簡煜的坦白遭魏女士譏嘲:“你是該住院治療了。”
“你腦子大有問題。就該被嚴加管控着,少來霍霍社會。”
簡煜沒想魏女士待他頑劣至極,愣了一瞬後反射弧極長地跳到她面前,“那你呢?”
他們本是一前一後走着,瓷實棉料沾染潮氣凝結。簡煜堵住她去路,迫使她揚頭同己對視,“十年不來看小姨,還自覺很有情意嗎?”
魏女士反駁:“我從不認為我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你當年把我丢給她……”
魏女士:“你不知,我每月往她賬戶打的款足夠養活五口人。”她抱胸冷冷道,“這樣的美差誰不愛?”
簡煜兀然拔高音調:“該進院查查腦子的是你!”
“是你不食人間煙火,把你小姨看得太高尚,還以為她有哪門子犧牲精神,喝個百草枯就能記入史冊!”魏女士冷笑,挺括得能撐起版型臃腫的花棉服,“人孤獨到一定份上就會自/殺,你怎麼不談你沒攔住她?在我這兒做什麼事後諸葛亮!”
“你沒資格說她,你根本就不配當母親!”
“是噢,我是不配。她呢?連孩子都生不出,好不容易懷上一個,老公死了,孩子也沒了。”
簡煜頭腦一片空白,猛擡手,關節發緊;魏女士嘴角開出個黑洞洞的冷笑,始終沒落。她尖銳剜着比她高出整整一個頭的兒子。
僵持的畫面裡草木似靜止了。魏涵忽呵斥:“扇啊!”男人攥拳重重揮下,舞出空響。
随即低迷的,咬緊了牙關。
女人略過他,大步走向凍土中唯一的建築物。
一棟典型東北農建小院,中空窗扉攢的垢已到一指寬,黑壓壓糊了報紙擋風。雖已入春,唯一的刺槐受蟲害蛀得隻剩槁木,連枝丫間鳥巢都被卷地碎作齑粉。
簡煜随她打道回府,聽得她講明兒就回Z省。
環境險惡她待不住了,洗個熱水澡都要燒爐。
穰村四季見白,厚厚的雪得等入夏才有解凍的迹象。
當夜,簡煜獨一人在後院散心。溫室風機運作,瓦亮的棚頂開了扇通風窗排濕。
他頹然,回想對魏邵說的最後一句話:我得走了,公司有事。
我真的走了。
魏涵嘲他,他們有什麼區别?都無情無義,自我慣了。
再翻看ListeN,“白”小姐人間蒸發。
簡煜遽然驚恐:萬一覃舒真出事了怎麼辦?要是瑞業大股東執意來搶ListeN,他死咬股權不放,突破口定是最脆弱的覃舒。何況他因魏邵出事抛下她來穰村,她極可能身處水深火熱中。
那日臨别,覃舒撂重話:我想我們的關系需要降溫。
極少自省、高調得冥頑不化的他頭一回懷疑自己的選擇:他執著握着她的手究竟是否正确?
抑或,他在以另一種方式迫害她。如魏涵所言,接近他的人都不得好死。
簡煜掐斷自讨沒趣的念頭。
他明天就回A市!明天就去找她!明天就死心塌地挽留!明天——
……
“據悉,萬恩CPO(Co-packagedoptics,光電共封裝技術)系龐大的金融噱頭,跨洋公司被查皮包,負責人卷款連夜潛逃……”
損失慘重。
海東資本研讨室,模塊化方桌南北朝向,極簡的裝潢置了三台呈等邊三角形的攝像頭。
簡煜扯了領帶在掌心窩,因睡眠欠佳鞏膜血絲遊走。他後仰,等待上司疾風驟雨般的譴責。秃頭佬卻隻掀了掀長脂肪粒的眼皮,從他桀骜面龐一瞥而過。
“你曉得如何處理吧?”首席投資官咄咄逼人,“别太浪了,簡煜,不是說你ROI高我就能睜隻眼閉隻眼。”
簡煜:“決策失算我認了。客戶我來溝通。另尋法律援助,能追回一點是一點。”
投資官擺擺手:“罷了。客戶由海東的公關處理,你得停職數月。”
簡煜眉心一跳:“停職?”
“上午剛進去倆政府科技部的。監察殺雞儆猴,把資方翻了個底朝天。”投資官說,“你就避避嫌,等風頭過了再複職。至于手裡的項目,我會委派人打點。”
他松了領帶卷到另一隻手上,稍一推敲便了然:“是誰舉報的?”
“什麼?”
“是誰舉報萬恩虛假申報。”簡煜前傾,同秃頭佬捱得隻剩道狹窄的縫,“道理說CPO概念才炒多久?工信前腳剛走,這會兒來個回馬槍,多少不得勁吧?”
既然項目能過審,想必明面提案沒問題。他浏覽過萬恩CPO方案,鋪天蓋地的宣發引無數通信業大佬盤究,火眼金睛亦查不出漏洞,現背刺完全意外。
縱然虛假申報被錘,依其天衣無縫的騙局,沒個三年五載都不露馬腳。
除非有人報信。
憶起覃瑜稱瑞業大股東柏谌按捺不住,恐是他使壞,早早把CPO騙局捅了。
但他和萬恩有什麼淵源,竟能獲悉連投資者都不得而知的情報?
這層關系難深究,簡煜猜想柏谌坐不住,要調虎離山對ListeN動手。
被停職次日他去找覃舒,單是站在門外便被直覺通告她不在屋内的事實。
失措感再席卷,他背靠門癱坐,仰面正對支架一盆綠意盎然的萬年青。
陽光從漸變的細葉間流瀉,晃得眼生疼。
距上次注意它過了些時日。那次他蹲電梯旁,坐足一下午才見着炸了毛為他開路的覃舒。她赤腳連鞋都不及穿,罵罵咧咧仍把他請進屋。而他就喜歡看她又急又氣、無計可施的模樣,粉碎她欲蓋彌彰的惘然,仿佛隻需肆無忌憚的陪伴就能使她忘卻憂愁。
他們的羁絆普遍是他開的玩笑,不堪一擊。但萬年青仍蔥翠欲滴。
簡煜燒得頭疼,忘了吃午飯。期間借沖鋒衣連帽掩面小憩,夢裡閃回漸攏門扉時她最後瞥他的失望神色。簡煜心跳滞了一拍,張臂,幻象便失了真地從懷抱間隙溜走,使他撲了個空。
乍醒,汗濕肩胛骨。簡煜揚眸,天色已晚,從碧葉間流淌的是恬靜的月光。
前所未有的迷茫好似瘟疫,打了他個措手不及。
現在該去哪找她?
毫無頭緒。
如果失去她該怎麼辦?
毫無頭緒。
直覺再發揮不出效用。男人傍管道起步,因低血糖失了氣力,意識便像斷了線的風筝飛走了。
摔跤前夕,一隻纖細但極有力的手攙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