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施微将繡好的暨白拿給暨白看。
暨白拿過來一瞧,像他,又不像他。
仔細看了看,更像是他如今樣貌再年長幾歲的樣子。
隻是暨白知道大祭司眼盲看不見,隻是摸着便将他給繡了出來,已經很了不起了。
當即便開心地笑道:“大祭司,你繡得竟然與我一模一樣。”
若是再年長幾歲,确實與自己一模一樣了。
暨白心想着。
“大祭司,你還繡過别人麼?”
林施微一愣,她隻繡過暨白,上一世的暨白,和這一世的暨白。
便說道:“沒有,我隻繡過你。”
暨白聽了似乎非常高興,說話的語氣都洋溢着歡快,“大祭司,你真厲害!”
林施微聽到暨白窸窸窣窣地将絲綢疊好,小心翼翼地放了起來。
就聽到一聲禀報。
“大祭司,大王明日在傾宮設宴,邀請大祭司赴宴。”
林施微點頭,當日她蔔算的結果是大兇,但大王還是無災無難地建成了傾宮,此來相邀,自然是來打她臉的。
但是她還不得不伸出臉來被打。
這個大王威勢甚重,無功無兵的祭祀殿隻能避其鋒芒。
着人回應了大王的邀請,不知不覺,林施微又來到最北邊的院子,躺在了咯吱咯吱快要散架的躺椅上,迷迷糊糊間,她似乎又聽到了暨白翻牆過來的聲音。
第二日一早,林施微便換好衣服,臨走之時,卻發現早該圍着自己玩鬧的暨白,此時卻沒有跟在身邊。
正要喚人去找他,暨白不知道從哪裡突然出現了。
“大祭司。”
“又去哪裡調皮了?”
“沒有調皮。”
暨白語調低沉,聲音也小些,完全不似平時興奮活潑的樣子。
想到他如今十四歲,對于祭祀殿的處境也都有些了解,以為他不甘心被大王壓制着去赴宴,心情才這麼低落,便也沒有多說什麼。
除非不在祭祀殿裡了,這些東西,他遲早是要适應的。
林施微摸了摸他的頭,便與衆人一起赴宴了。
大王還算給祭祀殿面子,将大王左手下面的第一位給了大祭司。
林施微看不到歌舞表演,隻聽得絲竹之樂,也是别有雅緻的。
大王是個極會享受的人。
正沉浸在琴瑟之聲的林施微突然被點名,“大祭司,最近先祖可還有示警?”
和這個大王說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林施微思考了下最近應該沒有得罪他,便回道:“大王英勇,先祖并未有什麼示警。”
“那便好!”癸笑道,“大祭司能溝通鬼神,朕實在佩服。朕見曆來夏王,甚少有先祖怪怨,唯獨朕惹了祖宗罪責,實在讓朕惶恐。”
林施微一時摸不着頭腦,這是向祭祀殿認錯賠罪,還是記起舊恨,陰陽她呢?
便挑着好聽的說,“陽世之間,天下自然以大王為尊。先祖并不能幹涉太多,隻要大王對祖宗心存敬意,先祖自然不會責怪大王。”
“哦?”癸似乎非常好奇地問,“若是有災禍來臨,大祭司會有感應麼?”
“一應大小事前,祭祀殿會為大王占蔔,借鬼神之力,輔佐大王做決斷。”
“若是不占蔔,大祭司能知道麼?”
林施微見他打破砂鍋問到底,隻能糊弄他,“若是祖宗保佑,或許能得到些許示警。”
癸呼吸綿長,似乎若有所思。
“大祭司,倘若朕有不敬之處,大祭司千萬代朕向先祖賠罪。”癸吩咐人給林施微送來一杯酒,“還請大祭司飲下此杯。”
難道癸轉性了?
還是自始自終自己想多了?
又或者大王被自己年初時一吓,開始敬畏鬼神了?
不管怎麼說,大王的面子,她是要給的。
林施微沒有多想,便将酒一飲而盡。
臉上似乎有灼灼視線。
大王一直在看她。
見自己飲完,大王大笑兩聲,便與身邊的美人嬉笑去了。
琴瑟不斷,歌舞繼續,所有人都享受着傾宮的紛華靡麗。
隻是沒多大會兒,林施微肚中開始絞痛。讓她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額頭冒出細細冷汗,她隻能嘗試着深呼吸來緩解突來的疼痛。
她這是……被下毒了?
被大王?
他怎麼敢?
當衆給大祭司下毒,他不怕被宗室責問,被群臣攻讦嗎?
他不怕……
他不怕。
他是個極為自負的人,而且還很記仇。
怪不得他問自己能不能有感應……
若是自己當真有鬼神之能,必定不會喝下這杯毒酒,即便喝下也不該被毒死。
或許他在試探自己,試探自己究竟有多厲害。
而這一試探,便将隻是個普通瞎子的林施微的命給取了。
這個大王就是個瘋子,一個無所畏懼的瘋子。
林施微越是痛苦,腦袋就越清醒。
她不能在這裡倒下,若是被他看出大祭司是可以被毒死的,那她費盡心思裝神弄鬼讓大王畏懼,就前功盡棄了,暨白也就會危險了。
此時喝下那毒酒不過半個時辰,回去催吐未必不能撐下去。
想到此,林施微笑着告退,硬撐着回到了祭祀殿。
讓衆人趕緊去準備濃鹽水、生牛乳和巴豆。
林施微正準備摳着嗓子給自己催吐,便聽到暨白極小極輕的聲音,“我都知道了。”
“你竟然知道了?”林施微手中動作一頓,暨白如何知道的?
大王不可能告訴暨白吧。
“不錯……”,暨白聲音非常低落,“我見到你十年前藏起來的繡品了。”
林施微一怔。
“此事我日後再向你解釋……”這個确實不好解釋,不過此時卻不是解釋的好時機。
“讓大祭司想好如何繼續騙我的理由麼?”
“我什麼時候騙你了?”林施微冤枉,她可從來不會騙暨白。
“大祭司說過隻給我繡過像。”
“這……”
“大祭司說因為祖宗示警,才要讓我做下任大祭司。”
“那……”
“大祭司讓我遠離大王的人,說他們會害了我。”
“這卻是真的,怪我當日說了你的存在關系到……”
林施微話還沒有說完。
“夏後氏的祭祀國祚。”暨白自嘲一笑,“可是大王錯了,大祭司,根本沒有什麼祖宗示警對麼?大祭司選我到祭祀殿裡,全是因為大祭司的私心。”
林施微一時無言。
“因為我的名字和大祭司的故人一樣,或許,”暨白慘笑一聲,“大祭司算出來,我就是他的轉世,才将我要了來,對嗎?”
林施微腹中一陣陣刺痛,說不出話來。
“大祭司,你何其殘忍!”遲遲得不到林施微的回應,暨白突然失控,“我不是你的故人!我也不想做什麼勞什子大祭司!你憑什麼擺布我的人生!就因為……就因為一個我根本沒見過,我出生前就死了的死人!”
不是這樣!
我想把最好的東西給你,怎麼會擺布你,害你?
林施微搖頭,這世上,她最愛着暨白。
但在暨白看來,好像确實是這樣……
因為“暨白”,她編造了謊言,讓本該是宗室子能做一方諸侯的暨白,從小遠離此生父母,來到瞎了眼的她身邊,學些她都不相信的巫術,和沒有意義的祭祀流程,又遭新王猜忌。
讓他不能和同齡貴族子弟一樣玩耍,剝奪了他選擇未來的機會。
讓他這一世都要如履薄冰,去面對癸那樣多疑剛愎的君主。
可是,你是我的暨白啊!
“我和那個死人沒有任何關系!我不是那個死人!”
“你是暨白……”林施微壓抑住喉中血腥,回到祭祀殿後稍微褪去的冷汗一陣陣反撲上來,整個心髒似乎在全力運轉,咚咚咚好似擂鼓聲,強有力地傳進耳膜之中。此刻的她好像恢複了些許視力,眼前從一片黑暗漸漸生出了星光,然後漸漸煞白,周圍世界開始旋轉……
暨白,你是我的暨白……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讨厭這個名字,我不叫暨白!”
“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