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頭,真的很不對頭。
上次見這匹馬時,它叫遠溯好一番誇贊,身為一匹難得的良駒,輕閑地在馬廄裡搖頭擺尾,還因為吳家村鋪設的鹿角,免去了一場奔波。
現今,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在連草皮都光秃秃的官道上,又見着它,不僅踽踽獨行,而且,背上不覆馬具,蹄腿上卻密布細碎的血痕。
吳家村會放任這樣的良駒亂跑?
遠溯會坐視已覺異樣的吳家村役用這樣的良駒?
嚴峙看看馬,又看看吳家村的指向,突然感到不妙,很不妙。
他急忙吩咐好一旁,都按計劃趕往吳家村,快馬加鞭不可耽誤,自己則換乘了這匹良駒,打馬先行。
看來,該是他乘騎的馬匹,就還是免不了這一場奔波。
白蹄青骓不愧是白蹄青骓,一路風馳雲走,比尋常馬匹的腳程快上大半不止。不過半個時辰,離吳家村就不遠了,村口那塊碩大無朋的石碑都隐隐在望了,白蹄青骓卻兀自轉了方向,往山路上奔行去了。
嚴峙不自覺地勒馬,勒了一下沒勒住,也就任由它轉道了。他可不敢不順着馬兒的意思,隻想着,這馬不去吳家村應該有緣由,心裡像有盤算似的——馬,特别是天資不凡的良駒,大多極具靈性,桀骜不馴的、和這般乖順的尤其如此。
這馬确是識路的,徑直奔進一片山林之中,在密密叢叢中穿行起來。林子裡樹木蔥茏本就灰暗,這半晌不夜的更是陰郁,身前身後全是黑森森的,那一叢叢的枝葉,仿佛長了手在留客,“嘩嘩”招攬,像要把人的三魂七魄都生扯了去。嚴峙耳後風生,越向前越瘆得慌,忍不住左顧右盼,又忍住别看得頻頻,就怕真跟什麼鬼東西對上了眼。
好在,穿過這片林子,就上了盤山道。再跑一會,竟是進山了,看看路程,已經與吳家村隔開有一個山頭了。
嚴峙難免惴惴,可就在他那股子惶恐還未及堵上心口時,馬兒晃悠着駐足了。
這是到哪個地頭了?嚴峙糊塗着下了馬,隻聽得水聲淙淙,身側一條山溪,溪水旁幾棵老樹高可參天,輕風一拂,枯枝殘葉飄落,在夜霧彌漫的草澤上堆疊成毯,朝草澤四圍望去,盡是光秃秃的堅岩巨石。再看那馬,探着頸向前晃了幾步,挨到溪邊飲水,喝飽了,又邊啃草邊打起了噴鼻,優哉遊哉彷佛回了老家。
此處應在懸崖下,溪水、樹木端詳不出疑義,嚴峙便沿着岩壁摸索起來,待走到一條山縫前,打眼卻有火光躍然一跳。
他忙傾身細看,遠遠地,是有明光爍亮。而面前這條山縫,雖勉強可容人,但絕非出入的通道,想是天長日久自然開裂所緻,黑洞洞的估量不詳間隙,隻怕會在中段卡住。
嚴峙猶豫了一瞬,壯着膽子擠了進去,擠着擠着就快閉氣,進去百來步的樣子,人是再過不去了,但眼前豁然開朗。
這是一個山谷。咫尺之距,地勢可見得低凹,東西南北懸崖峭壁攔擋,高處居然還有便樓式樣的哨守依山而建。往裡看,歪歪斜斜的茅草屋子圍聚在一端,破破爛爛的棚帳散布在另一端,兩端之中,還零亂地扔着小車、藤簍,和錘、斧、鋤等等用具。
他還看到了人,腳戴鐐铐的人,全都破破爛爛地躺在破破爛爛的棚帳,數了一數,一百來号是有的,都是男人。
當下,隻有“破破爛爛”這個形容浮上嚴峙的腦海,也再貼切不過了。他這條山縫離得還不算遠,乍一看,都把人看成了稻草、油布、衣衫,因為他們個個粗粝、幹瘦,不類人,而是一張張銅色的皮膚蓋在一具具骨頭架子上,畫皮一般。
苦役?像,也像人犯,畢竟是被拘禁在這露天的牢獄裡,但牢獄裡可沒有野趣的虞美人。
到底是山野,竟生長着大片大片的虞美人,随風搖曳,花浪起伏,遙遙一望,宛如吊挂燈彩的描花幔帳。與苦役們的悲慘樣貌相襯,倒襯出幾分樂景寫哀的味道來了。
嚴峙猜想,這可能是個采石場,或是礦場。
***
遠溯駁議道:“聽你描述,不像采石場,四圍的山壁太平整,也沒有采石坑、運料車道之類的。”
嚴峙搞不清楚:“那是礦場?深山之中,也就是采石場和礦場了吧……”
遠溯沉吟:“例州的礦藏之中,屬銅最豐,這片山肯定不曾有官營的銅礦出産。私自開采的話,用工千人隻是基本,百來人實在太少。更别說,例州銅多貧礦,須反複燒煉,礦場中若不配以洗煉處,難道要運去他地配礦嗎?這沒道理。”
就算真是礦場,為何會種花呢,虞美人在礦山裡可不好活……遠溯盡量抑止心下的不安湧動,語氣平緩道:“山谷中可還有什麼反常之處?例如,除了農具之外的其他用具?”
好一陣思索,嚴峙期期艾艾道:“也談不上反常,我看到他們晾曬了挺多腌菜,一似過冬的存糧……說起用具,還有廚具,有幾口大鍋……”
晾曬、熬制……
“那些花,不是虞美人。”遠溯深吸了口氣,“他們在種阿芙蓉、制烏香。”
嚴峙隻知道烏香,從未見過阿芙蓉,是以從沒往這上面想過,腦袋頓時就空了,驚道:“怎會,那些人更像挖煤掘礦的苦勞力……”
不單嚴峙難以置信,吳孟娘亦面色複雜地看向遠溯,似乎也想反駁,但始終未嘗開口。
是不是,親眼認一認便知。
遠溯問嚴峙道:“你帶來的人手大約何時到達?巳時?”
“他們的馬匹不行,巳時難為,午時前必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