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晨的薄霧剛消,秋風飒然而過,萬木搖曳間,吹來桂花香氣。山間的鳥兒還未啼叫,宋家的院子裡,先響起幾道粗俗的罵聲。
“活了這麼多年,沒見過這麼臉皮厚的,昨個剛下的雞蛋,一晚上全沒了!黃鼠狼都沒這麼惦記。”
“月初才填滿的米缸,這才多長時間又見底了,吃吃吃,也不怕噎死。”
“一家人的嘴就指望我來填,我又不是那老黃牛,在你們宋家累死累活得了!”
朱氏的聲音尖細,語速極快,但卻每句話都罵得清晰可聞。
四周的鄰居聞聲,出院子探着腦袋打量,朱氏往院中潑了盆水,沖旁邊吼了一句:“大早上的,家裡事兒幹完了?看什麼看!”
說着,她一手拎着盆,昂着頭走回了堂屋。
西屋廂房裡恰好也走出來一個身形瘦削的男子,穿一席青衣,看見朱氏,臉上露出幾分歉意,垂下頭溫聲道:“大嫂,棠兒這幾日未好好進食,今日好不容易退了燒,見家中有蛋,方才做了碗蛋羹給棠兒補一補。”
”二郎啊,不是當嫂子的舍不得那個雞蛋。你瞧瞧,你娘子是個大藥罐,如今又添了一個小藥罐,總不能全家都不吃不喝,就供她們娘倆吃藥吧?”
宋二郎臉色微變,張了好幾次口,欲想說些什麼,卻沒能找到合适的話反駁。
這時,身後走出來一個面帶病容的憔悴女子,幫宋二郎接過了話頭:“大嫂,若不是你讓棠兒去溪邊浣衣,她也不會落水,你說這話,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了?”
女人聲線柔和,如同她的外表一樣,毫無攻擊力。但言語之中卻有股子不屈,一下就點燃朱氏的怒意,大聲嚷嚷道:“月娘,你這慣會給人扣帽子嘞!我不叫她去,難道讓幾個哥兒去?”
“但棠兒隻有三歲,也洗不了衣服呀。”
朱氏冷哼:“哦,她洗不了,就我洗得了,那我去了,家裡不要吃吃喝喝?不要銀子嗎?二郎,你讀書的筆墨紙硯可都是靠我和你大哥呢。”
宋二郎嗫嚅着:“我也有在抄書掙銀子。”
朱氏像是聽到天大的笑話,“抄書?你抄的那些書能掙幾個銀子,恐怕連你的筆都買不起!”
這話戳心,宋二郎一時沒了言語,連月娘也沉默了。
瞧她夫妻二人住口,朱氏好像占據了道德制高點,氣焰越發嚣張,“二郎,别人有你這年紀,都去地裡幹活了,若不是我和你大哥,你能安然讀到現在?以前的束脩多少銀子,筆墨紙硯多少銀子,你比我清楚。”
朱氏嫁到宋家之前,就聽說宋家二郎是個神童,三歲能讀,五歲能誦。在童生試時還考了個小三元,他們村裡可從沒出過這麼風光的秀才。
大夥都說,以宋二郎的資質,日後定是要入閣拜相的。
有這麼一個寶貝讀書苗子,宋家自是舉全家之力支持他讀書,等到宋二郎出人頭地,宋家的後輩子孫便不用在地裡刨食了。就連朱氏也指望着他日後能拉拔拉拔幾個兒子。
可誰能想得到,前些年宋母去世,宋二郎守孝耽誤了一次科考,今年好不容易能下場了,竟是中途在考場裡暈倒,被人給擡出了貢院。
而村裡和宋二郎一同去科考的同窗,現在成了舉人老爺。反倒是宋二郎這個“神童”名落孫山,要多丢人有多丢人。
要是宋二郎屢試不第,她難不成要供宋二郎一家一輩子?
這些時日憋在心頭的氣,朱氏終于找到機會撒了出去。
宋二郎聞言,臉上流露出明顯的慚愧。他長得有幾分英俊書生氣,因此,臉紅時格外明顯。
他身旁的月娘則是面色沉穩,聲音依舊是溫溫柔柔的,條理清晰地反駁:“嫂子這話,我和二郎可不認。二郎以前讀書的束脩,是婆婆給的,在二郎院試拿了案首後,去了縣學,不但省了束脩,鄉裡和縣裡還補貼了咱家不少銀兩。婆婆知道你們辛苦,把補貼全給了你們,那個時候你們可是歡歡喜喜地接了。”
“接着婆婆臨終前,把家中所有金銀細軟和大半良田交給你們,我和二郎名下,隻有這間屋和幾畝荒地。”
宋二郎以前風光的時候,家裡人的确跟着沾了不少光。
宋母給兩個兒子分家産時,宋大郎夫妻毫無怨言,朱氏想着房子給宋二郎又何妨?等到他以後考走了,還不是她家的。
隻是沒想到看起來軟軟弱弱的月娘會這麼牙尖嘴利,頓時暴跳如雷:“不該給我們嗎?你生棠兒的時候虧了身子,隻曉得成天躺在榻上,不事生産,那些錢不是全都用在你們身上了?”
“真的是全用在我們身上嗎?”月娘笑了笑,“去歲意哥兒賭錢被騙了十兩銀子,那些可都是用我的嫁妝填的。”
意哥兒是朱氏的大兒子。
“你你你……”朱氏話都說不利索,一時之間口不擇言,“說這麼多不就指望繼續趴在我和你大哥身上吸血嗎?讀這麼多年書,結果在考場上中途就暈了,恐怕連題都沒看完呢就被人擡出了貢院,你不嫌丢人我還嫌丢人呢。”
秋闱落榜本就是夫妻二人的痛,宋二郎被說得臉紅一陣白一陣,心中氣極,卻又因口拙隻能摔袖離去。
月娘踟蹰幾秒,不再和朱氏辯白,跟着宋二郎回了西屋,溫聲安慰道:“二郎,你莫聽她胡說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