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為那個人!”風飄淩低聲怒斥,“那魔頭,害師尊還不夠麼——”
“師兄。”白相卿小聲勸阻,再揚聲,“謹遵師尊之命。”
“師尊放心,那位魔道至尊無論有多荒唐,我們也會與之師門和睦,兄友弟恭。”沈遊之眼底殊無笑意。
九天之雷再動,天地震徹。
更遙遠處,傳來一聲長嘯。
灰袍老道手執拂塵,騎着青牛,踏雲而來。
佛宗握持菩提子,寶相莊嚴,座下蓮花籠罩淡淡佛光。
時過經年,仙門三聖再度聚齊。
此次,道祖與佛宗是來為老友謝衍護法,助他叩天門。
“無量天尊!聖人渡劫,千裡成墟,聖人境以下速速離去——”道祖氣息缥缈。
“阿彌陀佛,老衲須臾後張開結界,願謝道友仙路順遂。”佛宗念了一聲佛号。
二聖聯手支起結界,将渡劫之地籠罩。
儒門三相拜别師尊後,縱然再眷戀不舍,也隻得離去。
道祖看向自己的忘年友。
儒家聖人手執山海劍,白衣孤絕,眉目沉靜浩然,仿佛闖的不是天路,而是生死關。
此界自洪荒浩劫後,近萬年無人飛升。
謝衍這一去,九死一生。
“聖人壽數漫長,已在此界巅峰,俯瞰芸芸衆生,為何還要闖天路?”道祖長歎,“以你之性格,不該呀。”
“不得不去。”謝衍短促一笑,“唯有成仙,才能逆天改命。”
“改命?”佛宗撥弄手中菩提子,念了聲佛偈。
“聖人為仙門中興之主,五洲十三島第一人,平生未嘗一敗,二勝仙魔大戰,兩任魔君被你一斬一擒。可謂是‘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将傾’。”
“君承繼自上古道統,複興儒道,教化世人,堪為百代君子,萬世師表。如此功德,已是人極。此命,有何可改?”
謝衍仰望着天穹,淡淡笑道,“那就夠了麼?壽數再長,也有終極。吾等修道,修的不就是破天而去,成就逍遙仙身?”
“止步于此,二位甘心,吾不甘心!”
九天怒雷蘊于雲層之中,仿佛随時會劈下。
白衣聖人行于雲水之間,拂袖而高歌,如人間悠遊。
“此界萬年無人登仙,天門六千年未開,就要有先行者去叩開。二位聖人不必再勸,衍,願為天下之士開路!”
說罷,謝衍在雷鳴之中,孤身走向那迢迢天路。
天道又如何?
聖人謝衍,生來一副桀骜骨,從不向天道稱臣。
他飄然遠離微茫山時,九天落雷齊動,向他赫然劈下。刹那間,地崩山摧。
雷劫餘波化為黑煙,結界上浮現裂紋。
謝衍未曾畏懼半分,昂首而立,向九天高問:
“大道的盡頭,到底是什麼?”
謝衍做了兩千五百年的仙門之主,看似權傾天下,實則身負枷鎖,事事都得以天下為先。
世人都以為,他是神壇上毫無瑕疵的聖賢。
卻不知,他早年自号“天問先生”,是連天道都敢質疑的,一等一的狂徒。
倘若無人解他千秋之問,他就孤身尋道,上下而求索。
“此界,為何不通天!”
登仙之日,就是他此生離天道最近之時。謝衍百般籌謀,終于等到這一日。
一切的質疑、憎恨、逆反與不甘,都将在他賭上性命赴道時,得到真正的答案。
謝衍的目光越過重重陰雲,冒着大不韪去看仙界模樣時,僅僅模糊一眼,他如遭重擊。
仙界裂隙之處,魔氣湧動,仿佛煉獄。本該是神樂仙都的仙界,此時卻林立着森森白骨,邪異至極。
天道入魔!
人根本就不可能成仙,因為天道已非天!
古往今來飛升的修士,神魂血肉皆是填了魔窟。飛升,不過是萬年以來修真界最大的謊言!
如此看來,整個五洲十三島都在為一個近乎無望的夢想而互相殘殺、鬥争、撕咬……
何等可笑!
謝衍立于九天之上,卻是迎着天劫,怒而反笑:“哈哈哈哈哈……天道入魔!彌天大謊啊——”
他雖有預料,卻在親眼目睹時,依舊感到悲憤不已。
“天路之上,原是魔窟而非仙都,這五洲十三島,竟是不通天!”
魔窟傳來讓人難以抵抗的吸力,仿佛巨獸張開了猙獰的口,試圖将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糧納入口中。
謝衍調動全身靈力,抵抗着魔窟的吸引,懷着一腔千萬萬人的憤怒與不甘,高聲質問:
“為何這天如囚牢,地似網縛?為何世間人如蝼蟻,生靈刍狗?”
“為何蒼天不憐蒼生,任由萬物枯竭,陷入死局!為何設下千年一戰,操縱氣運,引仙魔互噬相争!”
“天道既化魔窟,那天下公義何人執,地上仙都何處覓,萬千修士,何去何從?”
謝衍傲立雲海,漆眸本如寒潭深水,漠然無神,此時卻光芒極盛,比曾經還要黑,還要亮。
“我要問,這天下之道,又何時改弦更張,墜下九天?”
面對越發狂烈的天雷,謝衍不退,好似要在赫赫天威中争出一個公道。
聖人登仙,亦是赴道,早有大覺悟。
謝衍曲指一點,以心頭血為引,法寶紅塵卷赫然展開,一股玄妙的道籠罩住他的精魄。
在九天落雷狂奔中,謝衍早已明白宿命所向。
他阖目心想:“解天地倒懸之急,除生靈塗炭之患。聖人一命,可再保天地如常五百年。”
靈脈逆轉,鮮血從聖人軀體中不斷湧出,浸透白衣,如烈火赤霞,亦讓天邊盡染血色。
上古大陣浮現,撼動天地,星辰欲落,連蒼穹也為之颠倒。
聖人聲音響起,如缥缈餘音,回蕩天邊:
“天道入魔,非吾所求。為後來人計,今日,這通天之路,吾就是賭上性命,也要封死了——”
怒雷藏于三十三重天中,越發陰沉不詳。
雲層之下護持結界的道祖與佛宗,對視一眼,隻覺不妙。
下一刻,山海發出巨震。不是天劫,更像是聖人在逆轉靈脈,孤注一擲!
“不好,謝道友此番渡劫……”
道祖捏指蔔算,長歎道:“瓊山摧折,天崩玉碎,大兇,大兇啊!”
頃刻之間,蒼穹翻覆,随即,“天道入魔,天路不通”八字箴言繞過天道規則,秘密傳入結界外守候的二聖耳畔。
道祖、佛宗心神劇震,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絕望。
此界不通天,這是何等概念?
這意味着,聖人也終有壽數盡時,此生無望再進一步。這對修行者來說,就是死刑。
上古大陣籠罩天穹崩裂之處,風起雲湧,正在徹底關閉那隐藏在浩渺雲霧中的天門。
“太初現,乾坤定,聖人補天穹,此界不再通天。”
道祖看向好友去處,悲道:“以身殉道,敢為天下先。謝道友不愧是聖中之聖。”
結界驟然破碎,整個山巅雲海籠罩在黑霧之中。
白衣臨江的聖賢仰起頭,他微微笑着,眼睛比星辰還要亮,長袖卻被鮮血浸透成赤紅,于九天之上搖搖欲墜。
九幽大鐘敲響了。
鐘聲每響一下,那遙遙等待的儒門三相,臉色就白一寸。
到第九下之時,他們已然面白如紙,身形搖晃,淚滿衣襟。
“師尊——”
鐘聲響徹五洲十三島,鐘聲上達九天,下至幽冥。
那是聖人訃告。
*
九幽之下
鐘聲鳴響時,沉睡在此的魔君蓦然驚醒。
殷無極頭疼欲裂,千年相連的識海被驟然割裂,另一半碾成齑粉,化為虛無,好似失去半身。
這股讓人戰栗的疼痛,讓他眸色泛着血氣,額頭青筋突起,一瞬間發了瘋。
黑紅色的魔氣陡然升高一截,壓過維持陣法的純白靈氣,鐵鍊嘶鳴,像是在悲号,在哭泣。
殷無極手腕一振,最堅固的鎖鍊竟然松動了。靈氣在飛速散去,好似生命的流逝。
他頓時覺得連骨髓都涼透了。
“謝、雲、霁——你幹什麼!”殷無極嘶啞的怒吼響徹九幽,幾欲瘋狂。
“該死,你去飛升,你去飛升!你敢——”
“回來,給我回來,剖我的骨,殺了我,把我帶走——”魔音化為困獸的悲鳴,埋于茫茫黑暗。
九幽大鐘的聲音穿透屏障,傳到深淵之下,送來聖人的訃告。
心魔化成的鳥有着尖尖的喙。它撲棱着翅膀,尖聲重複着,歡叫着:“聖人隕落,九幽鐘鳴,三界皆知!”
“……閉嘴!”殷無極聲音低啞,恨極痛極,字字泣血。
他掙開手腕的鎖鍊,自由的滋味卻不像他日夜期盼的那樣好。鮮血逆流,那撕裂的痛碾壓過他的經脈骨骼。
他克制不住地抓住心口,隻覺五髒六腑如刀割,魔氣倒行,幾近癫狂。
殷無極忽然渾身發冷,他終于明白,上一次離别時,謝衍所說的“很快便能出去了”,到底是何種意思。
他少時也曾被護在懷裡諄諄教誨,青年時亦體會過劍尖刺透肋下的滋味。
他淪落時曾被一雙手拉出絕境,尋回自我;也曾在最高點被打落深淵,寒冰鐵鍊纏身,與仇人撕咬,抵死纏綿。
最後,他平生最愛的、最恨的、最割舍不下的人,還是轉身離開,把他一人丢在了人世間。
“謝雲霁……師、師尊——”
殷無極的唇齒間咬着一個名字,宛如生命中最後一束微火。而這火也要熄滅了。
寒冰鎖鍊上附着的靈氣在他身邊徘徊許久,像是在安撫他,是謝衍最後的溫柔。
心魔依然在高聲呼喊,仿佛嘲笑。
“謝衍死了,謝衍死了!飛升墜天,身死道消!身死道消——”
近三百年未見陽光,當殷無極裹着殘損黑袍,拖曳一身玄鐵鐐铐走出九幽的那一刻,炫目的光落在他的身上。
他擡起手臂遮擋,卻被陽光刺痛到快睜不開眼。
北淵洲的魔兵已至九幽之外,銀铠紅袍的魔宮元帥勒馬在前,向君王單膝跪下,交回魔宮權柄。
北淵亂了三百年,誰也壓不住。他們終于可以将魔君迎回魔宮,再掌帝業,重整河山。
殷無極卻仰望九天,近乎癡狂地看向南方的天際,好似在追尋誰遠去的背影。
此時,聖人最後的話語響徹三界,輕而悲涼。
“天路不通,非吾之道,萬望後人,莫要效吾。”
“謝、雲、霁——”殷無極渾身顫抖,止不住地向前一步,張開雙臂似乎要擁住什麼,隻落得空空。
他幾乎悲慨地大笑:“什麼天路,什麼飛升?你是瘋子嗎,你别去,回來,回來啊,聖人謝衍……謝雲霁!師尊——”
天劫已至,怒雷裹挾狂風,向白衣聖賢雷霆一擊。
下一刻,聖人墜落九天,在九天雷劫中化為劫灰。
五洲十三島的修真者皆朝中洲方向遙遙下拜,聆聽聖人最後的教誨。
唯有殷無極是天底下最狂悖的惡徒,恨不能就此闖入雷霆之中,與他一道飛散成灰,也好過獨留人世間。
“九天之上,聖人渡劫;九幽之下,魔君幽囚……”
“哈哈哈哈,一聖一尊……齊名久……最後,竟是如此齊名。”
殷無極擡手遮着眼簾,好似畏光,亦是揾淚。他的聲音近乎嘶啞,兩行血淚倏爾落下。
“我好恨啊,謝雲霁,你不是日月齊光嗎,你不是無所不能嗎?你怎麼能這麼折磨我……”
“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個……沒有你的人世間……”
九幽的最後一聲鐘鳴敲響,聖人身隕道消。
從此,五洲十三島儒道崩落,天路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