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祭就在明日,他倆敢情在聖人門下時鬧騰的還算克制了。師父一死,他們更是沒了顧忌,當着他的靈位就給他演一出師門阋牆,不怕氣不活他。
當真是他的好弟子!
徒弟都是冤孽,又不能不管。
謝景行取下腰間竹笛,想要吹奏一曲屈子的《天問》,剛剛奏了幾個音,就聽到背後有人天衣無縫地接上了。
儒門三相之中,白相卿擅樂,更有琴蕭雙絕的美稱。
這首《天問》,唯有他學到了精髓。
謝景行不動聲色地放下了竹笛,見到白相卿側坐在緩步而來的白鹿上,手指如紛飛的蝶,在玉箫上起舞。
這曲調一出,正欲大打出手的兩人無奈收手。
“白師兄。”沈遊之率先喚道,語氣幾分别扭。
“相卿,你來了。”風飄淩攏起五指,收回劍陣,神情漠然冰冷。
“你們二人,可還記得這是師尊靈前?”
白相卿愠怒,“要打,就滾出山打,随你們怎麼鬥!但今日,在這微茫山,誰要是敢動手,就别怪我不客氣!”
“是我之過。”沈遊之也知自己所為不妥,上頭了,承認錯誤倒是意外的快。
他氣不過,仍然向二師兄告小狀:“前些日子,我與大師兄有些不快,今日一見,倒是有些氣急攻心了。”
“你們同宗同源,隻是所修儒道的分支不同,平日有争端,也是學術修煉上的不合,哪裡要走到刀刃相向這一步?”
白相卿見二人各自别開臉,從中調和,“上回見你們,倒也沒有這般不對付,怎麼了?”
“去年的論道大會上,他出手,當衆廢了我門下弟子!”
沈遊之不提便罷,一提便氣不打一處來,“還好意思說不欲與小輩計較,他這分明是當衆打我的臉!”
“你那弟子差一點就入魔了。”風飄淩冷笑。
“儒道本就艱難,作為頂梁柱之一的心宗,倘若出了入魔的弟子,儒道就顔面掃地,就算無法坐實勾連魔洲的罪名,也會被人捕風捉影嚼舌根,甚至被道門找茬打壓……遊之師弟,我是為你好。”
“那也不至于讓風師兄越俎代庖。”沈遊之負氣。
“我有手有腳的,何須師兄替我管教弟子?”
“我知曉你心腸軟,不願出手,索性由我來做這個惡人!”
“你當我是什麼人?倘若真坐實了與魔道的關系,我自會出手,對手宗主越過我懲戒,那就是給我臉面了?”
“旁人隻會以為我連個門下弟子都護不住!還是,你以為我會包庇于他?”
沈遊之透出帶着寒意的笑,剛想說什麼,卻被白相卿用蕭敲了一記腦袋。
“打我做什麼?”
沈遊之鳳眼一挑,盈滿流轉的波光,笑與怒都好看至極,“怎麼,我說錯了?”
白相卿習慣了他的顔色,此時如視紅顔枯骨,“沒事撩撥大師兄做什麼?不長記性。”
沈遊之橫他一眼,惱道:“誰撩撥他?要我與他和睦相處,隻有師尊在世,抽我闆子才行。”
白相卿揉揉他的額發,像是捋一隻翹尾巴的小狐狸。
他無奈道:“以他那誓要把魔門千刀萬剮的性格,隻廢修為,下手已經算是有輕重了。他差點走火入魔的時候,都恨不得一劍把自己劈死,我倆好險才攔下他,他能容的下堕魔的弟子在他眼前耀武揚威?”
沈遊之不答,神情似有軟化。
白相卿見狀,又看向風飄淩,規勸道:“大師兄,你年歲最長,一般這種事情,你解釋後就不再搭理了,怎麼今日也意氣用事,和遊之較上勁了?”
風飄淩眼裡的猩紅血色慢慢地褪下來,鬓邊浮現些許冷汗,良久才道:“是我教你為難了,相卿。”
白相卿知他性子沉穩,就算沈遊之撩撥,他也幹不出在微茫山上大打出手的事兒。
他問道:“出了什麼事?”
風飄淩閉了閉眼:“我方才遇到一名儒門弟子,他……”
白相卿笑了:“與師尊十分神似?”
沈遊之矜傲的神色一消,冷淡道:“話不可以亂說。”
風飄淩:“怎麼回事?在師尊故去後,我們也曾試圖尋找師尊轉世,一無所獲。連佛宗都說,師尊已經自斷輪回。可這孩子,氣質實在肖似,竟是讓我第一眼就錯認,甚至以為,那就是師尊回來了——”
沈遊之眸中異光一閃,“五百年了,不是沒有人試圖僞裝聖人轉世,那些阿谀蠢物穿了件白衣,自诩肚裡有幾行墨水,便裝模作樣地登山門,說自己是喪失記憶的聖人,結果全折在問天階了。”
“照我說,不過是想诓騙我等,借着儒宗一步登天罷了。”
沈遊之當年天下張榜,卻隻見到了一群冒牌貨。
盛怒的渡劫老祖出手,一寸寸地斷了這些折辱聖人身後名的冒牌貨全身筋骨,扔到山下喂狗,引起天下大嘩。
世人都抨擊他暴戾心狠,不仁至極。
沈遊之卻隻回了八個字:吾心為道,從心所欲。
到後來,沈遊之沒有謝衍彈壓,索性毀了名聲,做了三相中最惡的那個,專辦一些君子不能辦的事兒。
從此,人人皆知沈宗主是個不好惹的玉面修羅,也才意識到,除卻是聖人弟子,儒門三相還是橫絕天下的渡劫老祖。
儒道從頂峰淪落,也無人敢質疑三相的威名。
理宗、心宗作為雙支柱撐住中洲儒道,隐世的儒宗也沒有淪落到人人都能踩一腳的地步。
“我來為你們介紹。”
白相卿的眼中漾起一抹湖光,看向那在竹林之中靜待許久的書生,“景行師弟,過來見人。”
白相卿也是眼高于頂的人物,但他這麼一認,竟是把對方拉到了與儒門三相相提并論的位置。
“師弟?”沈遊之不屑一顧。
“我雖然隻匆匆見了個影子,但那弟子修為低微,才剛過築基,放在我心宗不值一提。他到底有何特别之處,教大師兄錯認,又得你白相卿擡舉?”
風飄淩沒有沈遊之那般排外,沉聲道:“解釋一下?”
白相卿不答,顯然是笃定了什麼。
垂花搖動,有天光透過斑斓樹影,謝景行從光影中走出,容貌雅緻,微帶病容,身形颀長清瘦,流動的碎金染上雪白衣袂,煌煌不可直視。
三人各懷心思地端詳他,謝景行坦蕩望來,漆眸光華流轉。
驚鴻橫渡,千山飛雪,恍如故人歸。
謝景行顯然深谙他們性格,故意打破故人剪影,納手就拜,姿态謙和。
“在下謝景行,見過風宗主、沈宗主。”
二人皆怔住,神色複雜。
白相卿不動聲色,“景行師弟來自海外十三島,晉安謝家,得師尊海外洞府傳承後,前來拜宗門。”
如此,剛好解釋了他氣質肖似。傳承師尊的法,哪有不像的。
白相卿:“我帶他去參拜過聖人像,與山海劍、紅塵卷呈共鳴異象,他身上的确是師尊的傳承。”
“他當真不是師尊轉世?”
沈遊之把手指背在身後,指尖糾在一起,看着謝景行漆黑無波的眼,無端心慌意亂。
“他的神魂虛弱,不過築基修為罷了,沒什麼異常。”白相卿失笑。
沈遊之眸色暗淡下來。
謝景行也不禁有幾分怅然。
五百年一别,滄海變桑田,他修為盡散,順着命運的推手歸故裡,卻是與故人相見不識。
風飄淩執念難消,白相卿自我放逐,沈遊之一身反骨。
徒弟都是業障。
謝景行垂眸,忽的想起了他的背影,黑袍翻滾如浪,魔氣沖天,頭也不回地向着萬丈深淵走去。
天意如刀,不外如是。
“相卿如今是儒門宗主,既然決定為師尊收一名弟子,隻要确實身負傳承,我也不欲阻攔。”
風飄淩話鋒一轉,“但是,聖人弟子這一頭銜,不止光榮,還有責任與危險。”
“多謝風宗主提點。”謝景行微笑。
“叫你喊師兄,你便喊,他們倆還能不給我這個面子嗎?”
白相卿在他背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記,像是在責備,又像是在為他撐腰,“以後就是同門,不必多禮。”
謝景行從善如流:“風師兄。”
風飄淩在袖裡乾坤摸了摸,取出一把短匕,“出來的急,沒帶什麼東西,這把‘易水’送你防身。”
匕首寒鐵鑄就,看似光華不顯,實則鋒銳無雙。
謝景行雙手接過,隻見霜刃寒意透人肌骨,笑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多謝風師兄。”
“我本不想答應。”沈遊之冷哼。
謝景行笑吟吟望去,卻見沈遊之道:“不過,以如此修為,通過師尊放在海外仙山的考驗,根骨的确不錯。也罷,左右也不用我教,給白師兄一個面子。”
“小師弟,你既然得了他的遺産,出門在外,便是儒宗的臉面了,若是你德不配位,第一個清理門戶的,便是我!”
扇骨抵在他的大動脈處,謝景行被渡劫老祖如此威脅,神色不變,“沈師兄的教誨,師弟謹記于心。”
“你别學他!”沈遊之斥道。
“謝景行便是謝景行,非是儒門聖人,非是天問先生謝衍。縱然有幾分神似,也是學生年輕,在洞府接受傳承時,受師尊影響甚深,不自覺地模仿罷了。”
沈遊之沒理由讨厭他,找茬又威脅,也不過是孩子心性作祟。
“拿去,算是見面禮。”沈遊之将自己束發的發帶抽下,遞給他。
“還有,你穿的也太素淨了些,我不喜歡,趁早換了。教你一個好辦法,去刮刮白師兄的小金庫,他老好人慣了,也不會生氣。”
沈遊之帶在身上的東西,自然不是凡品。這根發帶浸染了渡劫老祖的靈力,是極好的防身法寶。
謝景行知他嘴上淩厲,心腸卻軟,“多謝沈師兄關懷。”
“飄淩、遊之,随我來罷,明日聖人祭前,我們要先焚香守夜,告祭師尊。”
白相卿支開謝景行,道:“小師弟,涼夜那裡事雜,你代我去看一看,明日的祭品可有準備完畢?”
師兄弟間要叙話,這是委婉的逐客了,謝景行微笑應了。
“今年,那家夥會來嗎?”
沈遊之看了看天色,不經意問道,言語頗有不屑。
白相卿低聲道:“那一位,哪年缺過席呢?今年的祭禮已經送來了……”
風飄淩見到天邊隐約變深的赤色魔氣,神色排斥。
“不過是個背棄師門的叛徒,性劣如此,不堪教化,師尊走時卻始終放心不下,還偏向着,真是讓人不快……”
謝景行覺得幾人對殷無極頗多怨氣,又捏着鼻子與他處,師門關系平添幾分微妙,心中不禁失笑。
風飄淩想起什麼,囑咐:“謝師弟,這幾日,盡量不要在宗門亂走。”
白相卿提點過他。今日,風飄淩又囑咐了一遍。
可見,每一年的聖人祭,别崖都風雨無阻,從未缺席。
“知道了,多謝提點。”
謝景行轉身離去,誰也不知他深黯的黑眸裡,湧動着怎樣壓抑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