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身份,相同魂魄。聖人臨川上,走過生與死的邊界線,才看穿人世間的無常,三界衆道的荒唐。
“改換名姓、易變容貌,修為盡散,不見故人……這樣抛卻曾經的一切,就能輕易成為另一個人嗎?”
“怕是不然。”
隔世重回,他病骨僝愁,風貌大改,唯有這似寒星的漆眸,還殘存昔年聖人的痕迹。
世人眼中的“聖人謝衍”,與真正的他,恐怕相去甚遠。
向儒門三相攏袖垂眸時,謝景行姿态謙恭,禮節無可挑剔,總有種格格不入感。
謝衍平生不低頭,何曾落到過這種境地。他披着君子的畫皮,足夠隐忍,心卻在天外天。
“這天下,又有何人知我?”
百家歸一,衆道朝聖。當今所謂“聖仙佛傑”,當年皆在他座下,聆他教誨,聽他講道。
謝衍是仙門高懸不落的日月,曾經如此,來日亦然。
“且待來日。”白袍書生垂衣拂袖,他微微笑,将玉笛背在身後。
好似劍,劍指蒼天。
謝景行也不急着走,在池邊轉了轉。鳳凰花樹下有一張石桌,擺着一局殘棋,黑與白,正是平局。
相對一壇酒,兩枚白玉杯。一盞空空,另一盞中酒液骀蕩,花瓣沉底,無人共飲。
謝景行伸手觸碰,驚覺酒還溫着。
他垂下眼睫,不知說什麼才好,“真傻,一局殘棋,兩杯酒,這是在等誰啊……”
沒人陪他下棋,帝尊就與自己對弈。但求一敗,卻無人再予他一敗。
這大概就是孤獨的最高境界。
聖人墜天,五洲十三島,帝尊再無對手。
謝景行本不該在此留下絲毫痕迹,思忖片刻,他還是取出一枚棋子,白棋切中黑棋要害 。
“仿我的棋路,模拟出勢均力敵的對弈者,思路倒是學得像,有我當年九成模樣。”
他好像在隔空與誰交流,“我已經五百年未下棋了,不進則退,帝尊勿怪。”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他從天劫下逃離,受盡神魂磋磨,才得一線生機。
他看向自己斷裂的掌紋,氣運有缺,天道所忌,卻是一路未曾彷徨。
他低低的笑,“那又怎樣,謝雲霁還活着。三千年了,天道也未能讓我身死道消。”
轉世聖人垂眸看着棋局,微微一笑,好似昔年聖人俯瞰雲端,“以山海命名,不如以天道冠姓。這難道不是修真者的至高之境?”
“……蚍蜉撼樹嗎?人就是這樣的存在。”
謝景行端坐棋局之前,明明微末修為,雙眸卻凝望虛空之上,好似與天對弈。
他孤身赴天劫時,耳畔回蕩的,是千百代的聖賢君子,面對天命時的高歌。
謝景行将黑白子填入局中,棋路言志,平淡中蘊着千般湧流。
“昔年,天地為熔爐,我輩為柴薪。我告訴自己,這是為萬世開太平。”
“仙首權位輕擲,道統頹敗淪落,三千年清修付諸東流。不甘嗎,當然不甘。”
“遺憾與不甘,永遠是最刻闆無用的情緒。若是牽絆于此,就落了下乘,輸給天了。”
“我與天鬥了這麼多年,再爛的一局棋,不到最後一手,如何能笃定尋不到破綻?”
“神魂不全,修為盡散,這又如何;一身病骨,天命所棄,這又如何?”
他落子,死而無悔。
“不過重頭再來罷了,有什麼可畏懼的。”
謝景行坐在石桌前,看向那已然成型的一局棋,微微支頤,淡笑道:
“此次 ,吾不為柴薪,吾要為爐火。”
他微笑時,眼似深潭靜水,暗處又有風雲遊動。
那個身為天道代行者時,如履薄冰、死而後已的仙門聖人,确實死了。
活着的,是謝雲霁,是濃墨重彩的“天問先生”。
他也曾山海走馬,醉卧禅山,行文譏笑諸天神佛。遙遠的過去,在謝景行的身上璀璨光輝地活了過來。
“今日,吾絕境歸來。來日,定然勝天半子。”
謝景行将這局棋補完,執起杯盞,将溫酒一飲而盡。
他已不是聖人。不在其位,不擔責任,他當然有許多事情可以去做。
唯有情債,欠了,便是真的欠了。
謝景行垂眸,将酒盞歸于原位,宛如許諾。
“殘局補齊,有人赴約,算你等到。待為師的修為像點樣子,再與陛下相會。”
他正處于最低谷時,就算以師尊身份,也不一定彈壓的住北淵魔君。
償還孽債之時,他哪怕引頸就戮,也必須昂首肅立,以聖人的姿态。
日暮快要結束,時間差不多了。
他心緒歸于平靜,離席時候,竟沒有把棋局歸于原位,好似并不忌諱帝尊認出他的棋路。
言語與行動之間的矛盾,讓轉世聖人愣神半晌,還是笑了。
“明明該不見的,這情劫,真是燒心的東西,惱人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