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甯兒看到竈上才放了兩碗炒好的菜,淘好的米還在米籮裡未下鍋,也知道邱氏這麼久一直在聽壁角沒幹正事,自然裝作不知。“二表嬸,這塊醬肋排,二表叔讓你做飯時一起蒸上,給大家嘗嘗味道。”
邱氏當然知道這醬肋排怎麼來的,眼見她男人之前那麼信誓旦旦都沒了聲氣,她自然也沒了想法,把手中的菜碗在竈台上,兩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笑着接過衛甯兒手裡的東西仔細看着,“哎喲,這得專置個鍋隔水蒸才行,跟飯一起蒸,怕是熟不了。”
衛甯兒笑笑,“不會,二表嬸把它洗切成小塊,放米水裡一起煮上就行。”
邱氏訝異,“這樣能好吃嗎?”
“當然能,這樣米飯裡還能透上排骨的醬香味,才下飯呢。”
邱氏聽她這麼一說,也笑了,“怪不好意思的,你看還得表侄媳教你二表嬸。”
她趕緊接過醬排骨,舀水到另一口鍋裡刷洗了一下,然後照着衛甯兒說的切成寸許見方的小塊,把米下鍋後,排骨一塊塊輕輕安放在米水裡。
衛甯兒到竈後幫她添柴燒火。邱氏在竈前把另幾個菜放上蒸架,蓋上鍋蓋時,鍋裡浸着米的水已經慢慢地在吐氣泡了。
她在竈前站了一會兒,到底生出愧疚來了。
邱氏性格并不如楊氏那麼強勢,在家裡也是一直被林百慶壓制着,加上生了三個小子,還個個跟老爹看齊,邱氏在這個家裡就更是連軸轉地伺候這四個老小爺們,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
這年裡年外兩次去向家莊喝喜酒,看到衛甯兒,一直覺得這女娃兒原先苦命,現在守得雲開見月明,總算是有好日子過了。但沒想到,也不知怎麼一個轉折,女娃兒從少夫人直接變成跟她一樣的農婦,這會兒連竈後的火都燒上了。
要說這多少算是平衡了她們這些鄉野婦人們天生窮命到底有所不甘的心,但先前去向家莊兩次,也被禮相待,吃喝玩樂,樣樣不少,這會兒眼見她由富變窮,她家林百慶又拒不付租子,她本來就有些不忍心,隻不過人窮志短,真要能賴下賬來,到底也是好的。
此番見她男人吃癟,又再次被衛甯兒以禮相待,這下子心底裡那些本就有的歉疚恻隐憐惜之心都發了出來。
她自己沒有女兒,見了衛甯兒這樣乖巧柔美的女娃就再心硬不起來了。當下走到竈後,“表侄媳趕緊起來,二表嬸來燒。”
衛甯兒也不跟她虛客氣,當下起來就把位置讓給她。邱氏看看她仍站在一邊,往火膛裡添了把柴,又從風箱旁邊取過一張小闆凳,“坐吧。”
衛甯兒依言坐下。邱氏就那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聊天,從怎麼學會的燒火,到洗衣裳時加點熱水,澡豆粉就可以省很多,再到向家祖屋後面哪裡有個小池塘,那裡刷馬桶又近又方便,諸如這種女人在鄉下過日子方方面面的生活點滴。
衛甯兒初時還想着租子的事情還沒談下來,從之前跟楊氏打交道的經驗來看,此時不宜跟邱氏走得太近。但邱氏并不是很會說話的人,言談間也是笨拙與不好意思的時候居多,慢慢地她也就放下了戒心。
兩人坐在竈後沐着竈膛的火光,聞着鍋蓋縫裡透出的醬排骨香氣,把鄉野生活交流了一遍,頗有些忘年交的意思。
最後,邱氏期期艾艾地問了她一句,“你大表嬸那邊……給得痛快嗎?”
衛甯兒愣了愣,反應過來這是邱氏在問租子的事,回憶起早間在溪灘邊楊氏跟邱氏無端起的争執,知道她問的大表嬸,那就真的是大表嬸,而不是大表叔。
不過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她轉動着心思,輕言細語地給了個萬全的答案,“大表嬸也跟二表嬸一樣,關心雲松和甯兒在溪口村的日子,昨晚已經跟大表叔将一部分租子給了我們,剩下的白紙黑字寫下來,約定在夏收和秋收後給了。”
邱氏嗯了一聲,又有點不服氣,“你大表嬸一個勁跟我說你倆難弄,我還以為她沒給呢,沒想到給得這麼痛快,倒是想讓我做這個惡人。”
衛甯兒再次一愣,轉念知道她是誤會了楊氏。其實楊氏是自己家遁不出去不得已付了租,又不甘心,于是跟邱氏吐槽。但邱氏一再表示自家男人已經咬定青山不付租,楊氏自然不爽快了,這樣豈不是顯得自家很沒用,隻能乖乖付租?
但此刻邱氏反而誤會楊氏自己痛快付租卻誘使她當壞人,想想也是哭笑不得。好在她說的都是事實,隻是模棱兩可,至于怎麼理解,那就是邱氏自己的事了。
等到飯熟了,兩人一起開鍋端菜出去布上桌,再把一鍋香味撲鼻的醬排骨飯盛到碗裡端出去,三隻烏眼雞即刻就要歡呼,向月秋也癟着菊花嘴再無話可說。
向雲松跟林百慶還在冷臉對杠,但兩個女人已經成了忘年交,邱氏這會兒再不把林百慶的臭硬脾氣放在眼裡,飯桌上跟衛甯兒拉開了家常,有說有笑。
當邱氏把一碗醬排骨飯送到林百慶手裡的時候,林百慶這一頓飯的功夫裡都在難堪的臉色到底繃不住有了裂縫。他也不藏着掖着,幹脆地放下筷子,頗為惱火地“嗐”了一聲,對着向雲松道:“雲松表侄,你二表叔渾是渾了點,但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今日之事,其實有原因。”
向雲松淡淡地“噢”了一聲,眼皮都沒擡一下。
林百慶是隻要拉下了臉想說肺腑之言,也就再不在意其他,更不在意向雲松此時的臉色,幹脆地竹筒倒了豆子,“當初你成婚那會兒說要修祖屋,我跟你大表叔和你大姑婆那邊兩位表叔也是誠心幫忙的,但你那個堂伯父說要收回這幾畝田,又不早說,我跟你大表叔當時心裡的确不痛快。後來你找你大姑婆那邊兩位表叔去修祖屋,沒找我們,我們就更不痛快。再後來,你大姑婆那邊兩位雞賊表叔不知道跟你多報了多少賬偷拿了不知道多少木料磚瓦,你倒好,統統付賬連問都不問一句,我倆就更不痛快。你大表叔沒臉跟你提這茬,我這直脾氣,忍不了,才不想痛快給你租子來着。”
向雲松聽完了,也就淡淡一笑,“二表叔這麼做,豈不是自己做惡人,也要讓我挽回損失?”
林百慶一愣,一時反應不過來向雲松的意思。向雲松也懶得跟他扯那麼多源遠流長的好心或是私心,他現在隻關心欠租能否收回,淡淡道:“所以二表叔打算怎麼給租子?無論如何,看在咱們表叔表侄這份親戚情分上,二表叔給什麼,我都照單全收。”意思就是别想賴。
林百慶到底是個爽快的,隻要自己胸口塊壘一消,餘下的就都好說,“你大表叔那邊是給的銀子吧?我沒他闊氣,能修上三間新瓦房,故而銀子結餘得比他多點。就把前兩年的租子都給你了吧,剩下一年的,到秋收後再給糧食。”
這話一出,向雲松和衛甯兒多少有些意外,林百慶這個性子果然是能被一口氣憋死,然後有點出氣孔又能夠迅速活過來的。現在想來之前在溪灘邊聽邱氏所說的林百慶不打算付租,可能也有先放話出來讓他們知道的意思。
向雲松見林百慶這麼爽快,也就不再置氣,大家都有台階下,自然是最好的。等到飯吃完,林百慶即刻讓邱氏去取錢。
向雲松想了想,提出前兩年八石糧食的錢不如改成七石的錢,加一石的糧食,省得他拿了錢還得去買糧。林百慶爽快應了,他家餘糧雖然不多,但一石糧食還是勻得出來的。
邱氏于是取來七兩銀子加七百文錢,紙筆也讓大烏眼雞去取了來,衛甯兒照例把這些内容都寫了下來。
那一石糧食裝了兩麻袋,林百慶幹脆地推來了自家的雙輪車,讓向雲松把糧食扛上去。走的時候,向雲松拍了拍手掌,望着三隻烏眼雞對林百慶随意道:“表弟們要是有空,讓他們來我這幹點小活,幫我挖個井修個院牆什麼的,不待飯,但有工錢,每人每天二十文到三十文不等。要是願意,後天早上來。”
林百慶這回真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之前對向雲松找孫家兄弟修房本來以為是幫忙性質,但結果孫家偷着賺錢向雲松也不說破,就以為向雲松偏孫氏兄弟,才弄出來這些不痛快。
這回聽向雲松喊他家三小子做工,有工錢,自然明白向雲松的意思,當下笑起來抓抓腦袋,對那三小子喊道:“聽見了沒?你們哥喊你們做工去,都給我好好出力别偷懶!”
三個小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在自家地裡幫老爹幹活見天偷懶有氣無力,此次聽說去幫這位遠房表哥幹活有工錢,那自然比給自家免費幹活有勁多了,當下個個都說好。
向雲松擺擺手,把雙輪車的繩圈套上肩頭,雙手拉住車把準備拉着糧食走人。
衛甯兒剛要走時,邱氏上來扯着她說了幾句話,“表侄媳的繡工,二表嬸記得是很好的。空了去七星圩上擺擺,龍潭圩上也去看看。這天兒熱起來了,小娘子們的包頭荷包香囊什麼的,也該換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