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持我倆的大漢叫冬雷。他讓我這麼叫他。他說他生的那年,天上一直落雪水,凍得全家人搶一個火盆取暖。那天他母親臨盆,其他人不願讓出火盆,反将人趕到屋外的雞棚,他的母親就在僵硬的地上生産。後來老天爺劈下一個雷,正好劈歪了木梁,頂蓋砸下來,一家人全死了。
“活着就是比誰的命更硬。”
男人遞來水囊,我倆一氣灌下,即使水裡下過藥,我也如飲甘泉。綠桃舔舔唇,她幾口就喝完了,委屈望着我,我隻好開口求人,求他讓我們多喝幾口。男人卻将剩下的水給了拉車的騾子。那頭騾子與我們一樣可憐,嗚咽兩聲,脊背的骨頭突起,頂着一張生了白斑的褐皮,垂腦袋耷耳朵。我和綠桃坐在車上,腳趾頭和腳跟全是血泡。這十來天,走的路比我一生都多。如果此刻叫我下車再走一步,我一定趴到地上。我安慰綠桃,水還是給騾子喝。那畜牲又挨了一鞭,兩眼通紅,吐着氣繼續拉車。
我們到達頭一個村落時,那刻我很興奮,人多的地方就能求救。男人說先住兩天,包紮腳上的傷口,随即将車拉到一間倉庫。倉庫裡有很多石磨盤,地上散落黃豆粉,叫人碾踩過,攪着暗溝的污水,看起來很惡心。我見角落裡有舊的草墊子,就帶綠桃坐到幹淨的地方。沒一會過來一位老婆婆,一頭白發盤于腦後,整張面皮跟紙糊的,分不清五官。
她蹲下來,專心清洗四隻血肉模糊的腳掌。之前我一腳踩到半隻斷裂的瓦罐,因為太疲憊,沒力氣彎腰查看。如今咬着牙,忍住不叫疼,綠桃見我這樣,照習慣模仿我,忍得眼淚都出來了。一旁有摞布,那些布很破很舊,像浸過雞蛋清似的。我就問有沒有幹淨的棉布。
婆婆說:“别叫疼,刺要挑出來,不然要化膿。這些是糧袋子拆開的,扔掉可惜,都洗過了。你們的腳需綁得牢些,待會兒換雙寬松的鞋。”
我與綠桃對看一眼,此時大漢不在身旁,心下正盤算,那婆婆又擡起頭,仔細端詳我倆,随後說:“你們的繡花鞋,我可收走了。穿那個,走不了多少路。”
她收走東西,又端來兩碗炒豆粉,散着難聞的香味。因為很餓,我和綠桃狼吞虎咽似地吃完了。揣度形勢,我改口問:“這是哪裡?老婆婆,這個村子有多大?”
她喃喃低語:“這村子一丁點地方,不過拘着人,背靠一條河,大家活了一輩子。”
我們一直沿着河向東走,憑借記憶裡依稀讀過的地圖,這條河流八成是洛水。
又試探問:“再往前走,不知有什麼熱鬧地方。要是能去縣城集市,住間客棧就好了。”
那老婦突然微張口,上下門牙都掉了,露出幹癟的牙肉。她是朝我笑呢。
“姑娘,跟着大雷兄弟,你還發愁什麼呢?總有好吃好喝的等在前頭。”
綠桃瞪着她,剛才吃得太快,她又想吐了。這可怎麼辦,她緊揪我的袖子,咱們是逃不掉了。我們給命令換上厚底布鞋,因為腳上纏着布,走路趔趄,更加逃不掉。
身上的钗環首飾早被收走了。我倆目光迷茫,饑腸辘辘,套進不合身的衣衫鞋襪,灰頭土臉,同周遭這幅肮髒破敗的圖景很相稱。這一路過去,誰也沒有注意我們。我漸漸明白,他故意不讓我們吃飽,連水也不讓多喝。饑餓能消磨人的意志,我每天都覺得肚子餓,自然沒精力想其他事。有一次他搞來一塊糖糕,放到綠桃嘴邊。久違的糯米香,綠桃連忙伸脖子咬,他卻反手一扔,扔去很遠,随後自己樂呵呵大笑。我和綠桃呆呆杵着,一時不知怎麼反應了。
“逗你們玩的,别生氣。”他仿佛很正經說道,“隻要你們聽話,聽我的話,我就讓你們回到嬌小姐的日子。”
他擡起我的臉:“她是啞巴,你來說,聽不聽話。”
我十分害怕,連連點頭,巨大陰影的壓迫之下,我連呼吸都小心翼翼。他和計小塗,他們算是惡人麼?如果我覺得是,為何周遭的人如此平靜。長途跋涉後,他雇了一條船,看來要換走水路。掌舵的瞥見我和綠桃,就對男人說:“又要送貨,這趟需加些酒錢。”
冬雷與他們說笑一陣,随後望向後方停泊的船,意思那條紅漆金旗的大船挺氣派。
對方說:“這是王家大相公家的,宮裡要用吳江絲,船從南邊來,直接往京都去。王相公囑咐人捎帶許多特産,一路過來,送給咱們不少東西。”
冬雷就冷哼:“那東西是認錢不認人的。先跟南嶺幾個城主打得火熱,如今又來巴結我們。你們可得仔細,别叫南嶺的人混到船上。”
那幾人紛紛點頭,都說照看很嚴格,混不進奸細。
掌舵的又問:“江頭的身體還好?”
冬雷搖搖頭:“身體沒事,就是心裡不大痛快。”
他又掏出兩包碎銀子,說留給他們的過冬:“你家老娘腰腿不好,拿去添些炭火。别自個拿着花掉了,回頭我要檢查的。”
如此說完,衆人收錨起帆。我和綠桃一同裹着厚毛氈,縮到後艙避風的角落。扒着木闆,發覺船一直往東,思索這是要去哪裡。天陰沉沉,快要下雪了。兩岸皆是枯枝敗葉。偶有鄰船飄過,我卻無法開口求救,呼救不會有回應的,這裡的人和冬雷長得一個樣。
在船上待了數天後,我已虛弱到什麼都不在乎,隻要給我喝口熱湯就好。捏一捏綠桃的手,好害怕她生病。終于下雪了,雪片飄到眉毛鼻子,凍得渾身一哆嗦,這時船靠岸了。
我倆從甲闆走下船,不遠處有頂大帳篷,四周有帶刀的一行人巡邏,胸前穿盔甲,很像軍隊的人。疑惑之間,男人推我們進帳篷,裡面另有兩男人,一個坐着吃飯,另一位好像在算賬。
冬雷對他們很恭敬,滿臉堆笑:“大哥,瞧我帶來的好貨。”
好貨就是指我們。我詫異瞪着面前的老頭,他要把我們賣給這個老頭麼?
那老頭卻不待見他,拾起眼鏡,朝我臉上一瞧,又拉起綠桃的手細看。瞧一會兒,走回飯桌,猛吸一口茶,又吐了。
“從哪找來的?”他問。
冬雷立刻說:“官家小姐,細皮白肉。大哥放心,沒人會知道的。”
老頭又問:“嫁過人麼?”
冬雷笑道:“沒有。”
老頭就說:“我看也沒有。那手還握筆呢。瞧着就不會伺候人。”
他說完,一旁算賬的走過來,對冬雷嘲笑:“你瞧失算了不是,這樣的賣不了好價錢。”
冬雷推了我倆一把,我和綠桃頓時摔到地上:“别唬我,千辛萬苦帶來的。如果你們不滿意,我帶回去調教調教。”
那老頭擡起手:“罷了,到了銅雀台,你别鬧事。”
心中一陣激流,這裡是銅雀台。那這些人是誰,為什麼他們作威作福,還公然霸占碼頭。
這時冬雷揀了桌上兩塊芋頭,扔到地上,故意朝我倆說:“爬過來,朝兩位大爺磕頭。”
我氣得臉通紅。他見我們不動,就上來拉扯,先拽我的胳膊,再拖綠桃的腰。綠桃恨他很久了,這下猛地跳起來,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排小牙咬住他的手背。男人吃痛,頓時松開我,抄起角落木凳,眼看要砸到綠桃,我連忙撲上去,咚一聲,迎頭挨一下,兩耳嗡嗡直叫,瞬間天旋地轉,渾身軟綿綿的,我不能昏過去。
綠桃抱着我,咿咿呀呀又哭又叫。我聽見有人說:“喲,是個傻子,還不會說話。這樣更不值錢了。”
冬雷啐一口,說要回船上拿鞭子。有人攔住了他。他依然叉腰站在我倆面前,高聳的身影将陽光擋住,我什麼都看不清了。
“算了,待會江頭要來,你搞出人命,不是給他添亂麼。”
剛才那老頭又出現,眯着眼笑:“好了,這貨按平常的價錢結算。這姑娘留下,那個麼…”他指的是綠桃,“正好渤海國要來人,問問他們買不買女孩子?”
不,我和綠桃不能分開。他們不能把綠桃拐到渤海國去。睜着絕望的大眼,我該怎麼辦,我已經盡可能掩藏恐懼和無助了。額頭的血黏糊糊的,嘴角生了瘡,一挪唇就生疼。真給他們賣走,不如現在死了算了。綠桃身份尊貴,她更不能受屈辱。
我倆給擡到一間馬廄,四周垂下草簾子,裡面暗得很。綠桃守在我身邊。她依然很生氣,因為憤怒,眼神亮閃閃的。接着輕輕拍我的手背,又指指外面,鼓着臉,很艱難地笑。她意思叫我别喪氣,我們總能逃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