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無法突破九重天的結界,便見烏黑雲層中伸出雙爪,尖叫嘶吼着鐘郁的名字。電光一閃,幾百隻尖銳利爪瘋狂搖晃,恍若人間煉獄。
眼前場景太過可怖,除了昀拂師尊沒人敢上前。昀拂走近,抱着瑟縮在角落的鐘郁,貼心安慰她,“幾個凡間邪祟而已,不要怕。”
尖利的嘶叫聲還萦繞在側,鐘郁惶恐地捂住耳朵,流淚祈求昀拂:“師尊,幫幫我,幫幫我的信徒,我現在沒有靈力,我做不到……”
昀拂微笑撫摸鐘郁的腦袋,輕聲說好,素手一揮,幾百殘魂灰飛煙滅。
可充斥她耳邊的尖叫聲卻并未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那些絕望的嘶吼來自人間,撲面而來彙入腦海,撕扯她的靈識。
原本卑微的祈求漸漸變成了痛苦的懷疑,最後演變成了激烈的咒罵。
她清楚聽見磚瓦破碎和肆虐大火,曾為她塑造金身的信徒們開始激憤地搗碎她的像,砸她的廟。罵她是沒用的廢物,斥她是無情的瘟神。
不知過了多久,那些叫罵漸漸平息。所有知道她的人都罵她,罵過她的人都死了。
幾百年人界更朝換代,也就沒有人再記得,還有位紅衣長刀的赤華仙君,曾也信衆無數,來過凡間。
鐘郁想到那個臨死前召喚自己的人,不由得神情恹恹。
已經幾百年沒有人想起她了,可惜卻不能親自去這個信徒身邊,不然她真的很願意親自幫他完成願望,然後親口對他說,謝謝你還記得我呀。
可是,這個人世間她的最後一位信徒,會是誰呢。
“倏”一下,車簾忽然被掀開,鐘郁急急熄滅了通靈珠,擡頭驚訝道,
“喬陌?”
少年面色漠然地望她一眼,進來坐到了她對面。
*
馬車緩緩向蕪城駛去,喬陌就安靜坐在對面,像無數次的往常一樣,兩手搭在膝蓋,安靜垂眸,沒有說話。
他的長相實在算不上寡淡,若不是唇瓣過于蒼白,倒是可以稱得上豔麗。鐘郁抿唇盯着他,發現少年今日的膚色竟比往常還要蒼白些。
不過,也許有人就是這樣天生冷白皮吧,她咂了咂嘴,沒去多想。
想起還有正事要辦,鐘郁先是不尴不尬地咳嗽了一聲。
“我驟然說要将你帶走,你心中該是讨厭我吧,不過——”
像是害怕對方打斷似的,急急又補充道:“我不會一直強拖着你,你這次就當幫我個小忙,和我同去幾個地方後,我便還你自由,行嗎?”
不行也得行,執人之淚分布五個地方,行程遙遠,要化煞石,這煞星可必須要跟她一起才行。
話落下,喬陌眼中閃過一絲短促的茫然,他沒想到,少女語氣竟像是在跟他商量。
他蜷起手指,用衣袖遮住指甲上殘留的血,“能入鐘小姐的眼,是喬某之幸。”
“………”她信個屁。
望着對面少年低眉順眼的模樣,鐘郁抓狂得都快跳起來了。怎麼會有人,有如此爐火純青的演技!還喬某之幸,怕是心中正在計劃自己這個蠻橫少女的一百種死法吧。
但轉瞬又想通,少年生活在那樣惡劣的環境中,也許乖順就是他最好的保護色。
她扁扁嘴,又咳嗽一聲,從身後掏出一個平安符。
紅色的符紙被小心裝在一個荷包之中,上面繡着一株靈動的仙草,也就是三百年前誕生之初,自己這個小仙子的本體。
像是觸發了某段不美好的回憶,喬陌的眸色一瞬間冷淡下來,他幾分戒備地盯着鐘郁:“兄長說了,不收鐘小姐的東西。”
“…….不是給你兄長的。”鐘郁忍着内心的抓狂,悶悶低頭,在他腰間尋找能系平安符的地方。
“那是?”
“是給你的,保你平安。”鐘郁咬牙說出這句話,幹脆不看他,認真給他系平安符。
自己畢竟是神,别的不說,用指尖血繪制的平安符還是有效的。血液直通她的神識,戴符的人若遇不測,她便能第一時間感應到,有效防止靈妍偷襲。
喬陌第一次俯視她,見到這個視角的鐘郁。
他目無溫度地垂頭,她的發絲柔軟地搭在耳邊,烏黑秀發上一個明亮的旋兒,兩隻小手正認真地将平安符和腰帶打結。
粉嫩手指觸碰到腰際時,他本能地向後一縮,下意識凝起冰魄針。
五枚尖針正對着少女頭頂,喬陌眼中閃過一刹肅殺。
“别動!”少女生氣嗔道,責怪地拍了下他的腿。
“就快系好了,你動就又散了!”
他狹長眼眸一顫,墨藍色針體碰到指尖傷口,轉瞬消融。
他果真沒有再動,黑眸安靜地打量她,瞳孔竟泛出星星點點的迷茫。
喬陌面無表情地望着少女直起腰,輕快地拍拍手,臉上這種愉悅,之前隻有在他被踩入泥裡時才能看到。
一股嫌惡瞬間又漫上心頭,他冷淡移開目光,“敢問鐘小姐,這是哪位神仙的符?”
“…額…..”鐘郁咳嗽一聲望向窗外:“赤華仙君。”
“未曾聽過,這是誰?”
“哈哈,就是一位女仙君的仙号,她法力高強,許願很靈的。”佛系小仙笑容不變,内心卻不知呵呵了多少聲,當着本尊的面吐槽她沒名氣真的禮貌嗎喂!
喬陌狐疑看她,“之前怎麼從未聽過?”
“…..夠了不要再說了。”
這是什麼人間疾苦!不會說話就别說,真想找個饅頭把他嘴堵上。
“你别問這麼多,你隻要知道,系上它,你若遇危險,我…….那個赤華仙君便能第一時間感應到,前來幫你逢兇化吉,保你平安,知道了麼?”
廢話,自己親手畫的符,她法力再低微,也能趕在靈妍找到他之前救他小命。
說完,少女便賭氣地側過頭,不看他。
喬陌眼眸烏黑,隻定定地望着她。
鐘郁能理解,莫名其妙被人強行戴上一個聽都沒聽過的平安符,心裡不爽也很正常。
她有些後悔,自己如今籍籍無名,她生氣也不該遷怒到他頭上。
“那個……”她又轉過來,發現少年正直望着自己,心中的愧疚又深了些,索性道:“你要是實在不喜歡,便隻需晚上戴着,白日裡摘掉就好。”
“反正白日裡,我本來就會在你身邊,護你周全。”
她舒了口氣,說完便不再去想這件事,側頭靠着車窗,徹底閉上了眼。
反正她隻要保證煞星不死,煞石不醒轉就好。她順利完成任務回去複命,人和神便再也不會有所交集。
小扇子般的睫毛蓋住眼睑,她的呼吸清淺,他卻還醒着。
喬陌坐在角落,也不再維持乖順神态,肆意任冰冷漫上眼底,靜靜打量着對面少女。
他感覺到一種荒誕的怪異。
這種感覺貌似開始于,她幾日前大病初愈。
愚蠢又歹毒的人,居然不再對自己和下人動辄打罵,甚至有時會對着自己禮貌微笑。
喬陌冷冷窺着對面少女,猜想或許又是某種荒誕殘忍的把戲。
太多的記憶和疤痕提醒着他,絕沒人會憐惜自己這個下人都不如的邪物。
如果不是死了或者瘋了,那便隻剩下最後一種可能。
少年警戒窺伺的目光像吐着信子的毒蛇,才發現不知何時竟然捏緊了那枚愚蠢的平安符,懊惱地意識到,手指馬上松懈下來。
方才居然沒有察覺到痛,被壓力擠開的傷口,再一次滲出猩紅的血色。像綻開的寒梅,滴滴覆着荷包上的仙草,生機勃勃。
她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