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燦高興了,摟着他的脖子笑道:“好兄弟!走,咱倆喝酒去!”
梅染擡眼看着漫天飄飄的白雪,黯然神傷:他确實染了病,一種令世人患得患失,寝食難安,藥石無醫且心甘情願付出所有的病。他想起自己那無人知曉的心事,隻覺得四面而來的風錐心刺骨的冷。
那場雪下了很久很久,久到人們已經忘記了春花秋月,久到萬物好像就隻剩一種單調的顔色,久到天上地下的神與人都以為世間原本就隻有一個季節,久到日日思念成災的顧長風總以為還身處那年的素馨山,久到很多年以後三界的人再談起這場大雪時,都會忍不住淚流滿臉,歎了又歎。
暴雪從南下到北,從西下到東,從高山下到平原,從峽谷下到森林,又從中土下到塞外……似鱗,如絮,成團,張牙舞爪地在天地間漫卷,不放過每一個角落,每一寸土地,每一處留存着希望的空間。天與地模糊了界限,被缟素般密不透風的白連為一體,像一個被掏空的巨型雞蛋殼,隻是懸浮于高空的顔色格外陰霾,厚重。
不多久,竹柏槁死,牛羊凍斃,河冰塞路,舟不能行,路絕人迹,門戶被封,民多斷炊。饑荒和嚴寒讓死亡人數呈直線上升,昭陽國中十村九荒,家家戶戶都有人死去,全家死絕的情況也很常見。僥幸活下來的人從此有了不同的人生:熬不過自己吃自己人的精神折磨,半瘋半癫,渾噩活于世,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死于下一場天災或人禍;熬過去了的,已抛棄了為人的根本,從此堕落為魔,可以為一箪食,一瓢飲,無惡不作,為禍他人。
貧苦百姓心心念念盼着官府體察民生疾苦,減免田租賦稅,然而等來的卻是新增的燒炭費、取暖費、農作物毀壞懲罰費、房屋倒塌修繕費、道路清掃費……一時間,民怨盈塗,匪患四起。
有大臣上書,痛陳民間疾苦,稱“春秋數載,民幾不知禾稼為何物,樹皮草根,早已蕩然無存。往來千裡地,目之所及,皆鹄面鸠形;耳之所聞,無非男啼女哭。易子而食,析骸而爨,比比皆是。枯骸塞道,殘喘呼救……地獄慘狀也無非如此。臣等跪請陛下免賦稅,開國庫,放糧赈災,救萬民出水火。”
蕭堯收到奏折時,正用上好的鮮肉逗引籠中那隻相貌醜陋,卻有個好名字的鳥——梧桐。這當口,梧桐的胃裡還滿滿當當的,對肉提不起一點興趣。蕭堯以為它是嫌棄肉上有芝麻大個黑點,遂命人換了新的,繼續逗弄。
顔槐玉戰戰兢兢地念着奏折,時刻留意着蕭堯臉色的變化。蕭堯笑道:“瞧你這沒出息的熊樣!一個破折子就把你吓成這樣了?你知道這段話出自哪裡麼?是一部非常優秀的史書,以地方志為主,記載了曆朝曆代的大災大難,寫得很是生動感人。這些老家夥是希望朕以史為鑒,逼朕放糧呢。朕偏不!易子而食?多好的事啊!朕都還沒有吃過人肉呢,這幫賤民倒先飽了口福。他們該感謝朕才是!”
顔槐玉忙五體投地,拜了三拜後情真意切地道:“老奴卑賤之軀,得聖上高看,方能活得有個人樣!聖恩深似海,老奴無以為報!老奴願肝腦塗地,為聖上分憂!若聖上不棄,老奴舍得一身剮,身上的肉随聖上選食!”
蕭堯開懷大笑:“你這老東西,一天天的就知道哄朕開心。起來吧!朕雖愛美食,對人肉卻不感興趣。朕此生的願望有二:長生與鳳肉。除此之外,所作所為皆為消遣,權當打發時日罷了。”他拈起新上供的藥丸,自言自語道,“前幾天上官離下葬了,宛瑜的身體養得足夠壯實了,他也該上路了。替朕賜套新衣給他,全了朕與他的父子情分。”
顔槐玉想起蘇映雪給予自己的照顧和尊重,心中不忍,壯起膽子道:“有了新衣還得有美食,方能體現出您的慈愛。聽說八皇子很愛吃禦膳房的點心,回頭老奴讓人送些過去,就說是您賞賜的。您看……行不行?”
“這有什麼不行的。不就是幾碟子點心麼?朕早就吃膩了,你随便送就是。不過那椒麻鹿肉酥就别送了,那東西不易得也不易做,很合朕的口味。還有進貢的雪玉白露羹,留給梧桐吧,它喜歡吃。你想吃的也都留着,誰也不送。”
“老奴都記着呢!聖上愛的東西,就是天王老子來了老奴也不會端上桌。梧桐是聖上的心頭寶,老奴自然也不敢虧着它。”顔槐玉嘿嘿笑了兩聲,又說,“老奴饞嘴,多虧有聖上看顧。聖上對老奴的好,老奴就是肝腦塗地也報答不了萬一!”
“老東西!”蕭堯踹了顔槐玉屁股一腳,笑道:“滾去做事吧,别在朕面前唱戲。”
與此同時,魔界的民衆卻在以各種各樣傳統的、自創的、稀奇古怪的方式慶祝這場大雪的到來。春耕後,謝輕晗突然下令全國各地改種耐寒的作物,說自己得神明指點,今冬必遭暴雪,往年的農作物經不住凍,無法存活。國民半信半疑,擔心貿然改種會導緻來年糧食歉收。本着對謝輕晗的信任,家家戶戶還是改種了指定的作物。根據目前的情況看,來年又将是一個豐年。
停雲居裡,落英劍挽起的劍氣掃開空中的白雪,蕩起騰騰殺氣。雪落在花朵滿枝的梅樹上,簌簌有聲。謝輕晗頭頂冒煙,一身單衣薄褲已被汗水濕透。清心玉貼着他的肌膚,随着他的動作來回擺動。
那日,謝輕塵歸來,将莫待的話悉數轉達。他知道莫待分析得有道理,但要扛到明年秋收後談何容易。謝輕塵見他沉思不語,似難下決斷,忙拿出清心玉道:這是莫公子讓我帶給你的,說是有一位故人向你問好。
看到清心玉的瞬間,他僵住了,思緒有片刻的混亂。謝輕塵連着喚了好幾聲,他才恢複正常,慢聲問:他還說什麼了?
謝輕塵道:他問你還記不記得你書案上的梅花如意钗。頓了頓,又問,梅花如意钗是怎麼回事?你與他早就相識?
非也。他隻是故人之子。梅花如意钗不過是我與他之間的一句玩笑話。
謝輕塵沒再追問,隻說:莫公子明明被侍衛重傷卻假裝沒事,不願我們挂懷。又聽說他落下了咳血之症,此生難離湯藥。你若有暇,記得寫信問候。
謝輕晗握玉的手緊了緊,半晌無言。之後,他寫信隆重感謝了梅染和季曉棠主持公道,沒有隻言片語提及莫待,好像謝家兄弟能從琅寰山全身而退,都是兩位上神的回護之功,根本就沒莫待什麼事。
回憶很短,短到隻有一場雪落的時間。回憶很長,長到要用他的前半生去珍藏。他接住一點雪,看它們被體溫融化,再從指間滴落。恍惚間,他似乎又聞見了蘭花繞指的香味。斂好心神,他練了一套劍法和兩套拳法,簡單洗漱後準備批示新接到的密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