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小姐為何總相不中那些公子?
秀秀帶人來更換公子用過的茶杯,以及更換部分動過筷子的菜品,别人退下後,她偷摸問兩手撐着額頭的人:“你是不是,不喜歡男子?”
“也許吧,誰曉得呢。”水圖南用力按兩個太陽穴,閉上眼睛時,感覺整個臨水閣都在旋轉。
迎面有涼風吹來,秀秀道:“門窗關上吧,你病還沒好。”
“不要,”水圖南擺手,說着秀秀聽不懂的話,“開着吧,坦蕩。”
相親還在繼續,第三位、第四位公子都沒有多留,還在長身體的秀秀,坐在釣魚的廊下,吃完整個八寶鴨和一碗素面時,時已過午,第五位相親的公子剛剛進到閣裡。
秀秀吃飽喝足,在用于垂釣的短廊下踱步消食,湖邊的菏葉下,魚兒因落雨而徘徊在近水面,有膽子大的魚,調皮地躍出水面,再撲通掉進水裡,濺起層層水花。
雨勢不斷變化着,時而緩如織絲飛舞,時而急若玉珠落盤,樹上一簇簇粉白的小花,被風雨吹打着,紛紛揚揚飄落,雨就變成了花雨。
第五位相親公子離開時,秀秀無意間看見,離此不遠的那排石榴樹前,站着個陌生的男子,沒有撐傘,就這麼站在細雨微風中。
秀秀趕忙端上準備好的湯藥,跑進挨着短廊的臨水閣:“外面有個陌生男人,站在石榴樹下,朝我們這邊看,我要不要去問問他?”
水圖南頭疼,剛才又喝了兩杯酒,此刻不敢喝忌酒的湯藥:“爹爹在前面宴請賓客,說不準是哪位客人家的人,我們不要主動去——”
“招惹”二字尚未開口,水圖南隔着敞開的窗戶,看見了石榴樹下的那個人。
“你怎麼來這裡了?”她撐着傘,走出來,好心遞上手裡另一把油紙傘。
于霁塵沒接,身上落着層朦胧水霧,也不知在這裡站了多久,話語卻是溫柔:“出來更衣,結果迷路了,你家實在太大。”
據說占地好幾百畝,在江州園林建築裡排得上名号。
水圖南沒有酒量,方才想借那兩杯酒,裝醉結束這相親局的,意外看見個認識的人。
她擡眼看對方下唇,想問于霁塵是不是站在這裡看她笑話,實際上卻是腼腆地笑起來:“還是有些腫,你還疼麼?”
那天在衙門,她一頭撞腫于大人的下唇,害得于大人吃東西不方便,還被廚娘給誤會。
于霁塵不打算和面前人叙舊,開門見山道:“方才在前面吃飯,我和令尊已經當場簽下定書,你家接受了我的二十萬匹生絲。”
這就意味着,水家不僅讓渡出去一成半的話事權,而且還接受了史泰第和任義村的趁火打劫。
在水圖南逐漸不好的臉色中,于霁塵的話可謂刀刀見血:“你家一個叫王膘的總務,成了促成此事的大功之人。做為獎勵,令尊當場宣布,要把水氏織造一成的話事權,轉給王膘未出世的外甥——哦,就是你未出世的弟弟。”
聽了于霁塵這些話,水圖南本能地感覺害怕。能把樹大根深的孫氏茶行,收拾得毫無還手之力,足以說明于霁塵手段有多狠,這人講話越是溫柔,反而越是讓人害怕。
跟聰明人打交道,最沒必要玩那些彎彎繞,否則就是布鼓雷門。
“你想方設法,拿到我家織坊的話事權,究竟是何目的?”水圖南擡起傘,直勾勾望向于霁塵,四目相對那瞬間,她感覺自己跌進了對方的眼睛裡。
于霁塵的眼睛清澈透亮,不是滿腹心計者會有的:“無論我的意圖是什麼,你隻需知道,我不會害你。”
這些話,鬼都不信,遑論水圖南一個正常人,她揚起頭,一股無名火在胸腔裡亂竄:“你看着格正,怎麼張口就騙人,我老瓜子隻是疼,不是壞掉啦。”
怎麼可能無緣無故相信。
于霁塵渾不在意她的回答,兀自輕聲細語開口,像是耐心的勸慰:“生意場上無父子,此事過後,你也不要氣餒,成當是花錢買個教訓,以後就有經驗了。”
說完,于霁塵轉身離開,衣袍帶起的風,拂動了路邊被雨水壓得低下頭的花朵。
水園花滿宅,雨珠壓枝低,嬌嫩的花朵在搖晃中,抖落身上積攢的雨水,迷蒙狀态的水圖南,扔掉傘大步追過來,張開雙臂,擋住于霁塵去路。
女子衣袂蹁跹,如同蝶舞雨中,說的話是地道的江甯腔,軟似嬌莺,偏難掩内心的緊張不安,以及不得不面對現實的痛苦糾結:“我以後,再也沒得機會,去做織坊上的事情了。”
兩人之間隔着半臂距離,斜風細雨間,于霁塵嗅見對方身上的,淡淡的香味,她想,這味道可真好聞。
“在閨閣裡當大小姐,衣食無憂,安逸閑适,沒什麼不好,”于霁塵莫名一改方才的溫良,刻薄道:
“生意場看似風光無限,實則爾虞我詐,女老闆尤其吃虧,還有那昧良心虧德行之舉,層出不窮,防不勝防,不然你以為,秤杆子為何會以十六顆星定斤兩?你心思太單純,不适合江甯的生意場,閑來還是約了幾名閨中密友,吃茶看戲去的好。”
一斤等于十六兩,對應秤杆子上十六顆星,分别是南鬥六星和北鬥七星,最後是福祿壽三星,生意人若是給客人缺斤短兩,則缺的是生意人的福祿壽。
于霁塵這些态度急轉的話,比打在臉上的雨絲還要冰涼,讓水圖南感到由衷的害怕。她用力地幹咽幾下嗓子,腔子裡,一顆心砰砰砰跳個不停,跳得她耳朵尖發燙。
望着于霁塵隐約嘲弄的眼睛,鬼使神差的,水圖南給這個陌生人解釋道:“我接觸家裡生意,不是為了出風頭,我隻是,不想讓我爹爹看不起……”
于霁塵态度惡劣,甚至有幾分輕蔑譏諷,像是故意為之:“這些話交淺言深了,于某對你從商的初衷并不感興趣,你若是有這個精力,不如回去把病養好,養精蓄銳,準備應對接下來的情況。”
水圖南的性格,是江甯富庶女子常見的溫軟,并不伶牙俐齒,一時間,竟然被于霁塵尖銳的話,吓愣在原地。
秀秀終于忍不下去,撐着傘沖過來,把水圖南擋在身後,呵斥面前的陌生人:“你究竟是哪裡來的爛咳咳,在這裡講些瘋話,待我禀了我家老爺,将你大棒子打出去的。”
江甯富庶人家裡養大的女子,嘴裡講着軟綿綿的江甯話,吵架也軟綿綿,讓人聽了還以為是在撒嬌,于霁塵視線越過小婢女,看向愣在油紙傘下的女子。
女子鼻頭微紅,臉頰微紅,沒有血色的唇抿出倔犟的線條,睛裡蒙起層霧氣,濕漉漉的,正隔着斜風細雨,不甘心地看着自己。
于霁塵忽然嘴裡特别幹,她想,江甯的女兒紅真不好喝,水德音還誇張地說,為了招待她,他特意把當年生大女兒時,埋起來的女兒紅,挖出來了一壇子。
都是騙人的,那酒喝得她口幹舌燥。
“老于?”
在幾人無聲的對峙中,江逾白自前園方向尋過來,沒撐傘,由一名水家仆人引着,朝這邊用力揮手:“你好了嗎?”
于霁塵這才斷開和水圖南的視線接觸,擡手回應對方,錯開腳步,與水圖南擦肩而過。
“怎麼去這樣久?”江逾白問着,一口流利的官話,一口江甯人學不标準的官話。
“她家太大,不小心走迷路,你們談的怎麼樣?”于霁塵溫和的說話聲,随着距離的拉開,變得越來越遠,很快消散在耳邊的風雨中。
江逾白又說了什麼,秀秀已經聽不清楚,她回過頭去看,隻見那一高一矮的兩道背影,就那麼走在雨幕中,連把傘都不撐。
他們外地人,似乎盡不喜歡在雨天撐傘,就像他們不喜歡江甯的雨季一樣。
“小姐,”看着水圖南更加痛苦的表情,秀秀把油紙傘往她頭上更偏過來些,“你莫要聽那個侉子講瘋話,我看他是不安好心,來挑撥你和老爺的。”
“我曉得,隻是方才那個瘋子的話,不要告訴爹爹和阿娘。”水圖南這樣叮囑着秀秀,不知為何,她内心裡,卻是很認同于霁塵的話。
在這片刻的功夫裡,她已經反應過來,于霁塵那些聽起來尖酸刻薄的話,其實是在給她提醒,給她指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