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老太掀扔出去的粥,有些濺灑在了水圖南臉上。水老太一時愣住,這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
“你竟敢傷我女兒的臉?!你還是人嗎!”陸栖月怒吼,朝着水老太就沖過來。
眼見不妙,水盼兒和水子君護着妹妹們躲遠,水老太怕被兒媳婦打,選擇先下手為強,兩人不由分說扭做一處。
“娘,栖月,你們這是做什麼!”水德音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無奈的吼聲激動地傳蕩出屋子,又無能地消散在雨夜中。
在水德音的不作為中,屋裡屋外,陷入一片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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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家婆媳大打出手的消息,很快秘密傳到離水園不遠的狀元巷。
相比于水家雞飛狗跳的熱鬧,狀元巷于霁塵的家,安靜得如若空庭。
雨還在下,雨水在屋頂彙聚,順着瓦楞流淌下來,淅淅瀝瀝,滴落在老舊的青磚地面上,矮矮的門檻上坐着秧秧,在認真吃零嘴。
廳堂裡,于霁塵坐在太師壁前的太師椅裡下象棋,上“炮”将了江逾白的軍。
江逾白不急反笑,上“仕”輕松化解危機:“合作促成時,水德音就已經把他女兒得罪透了,此時為何又想讓他女兒跟進紡織生産?”
能問出這種問題,大概是江逾白對水德音,還抱有水德音身為人父的最後的尊敬。
于霁塵走“炮”打“馬”,戰術激進:“得隴望蜀,貪利圖名,其實水德音非常敏銳,下午時候,我剛讓人把他如何利用她女兒的事,編成故事,拿去茶樓讓說書人講,這下好了,白花我十幾兩銀錢。”
“哈,流言毀人,是你能幹的出來的事,”面對于霁塵不計後果般的進攻,江逾白沒有墨守成規地被動防守,而是化攻為守,出“車”吃掉于霁塵的一顆“馬”。
他道:“如若水德音把紡織的事,交給他女兒,你如何繼續策反姬代賢?”
中午在酒桌上談成合作時,水德音不出所料地,定下水氏織造總務姬代賢,全權負責二十萬匹絲綢的紡織生産,結果轉頭變卦,換成他女兒,這種朝令夕改的話事人,能讓手下人服從?
棋盤上黑紅交織,于霁塵殺得毫無計謀,連吃對手“車”和“相”,不惜損失了自己的“馬”和“炮”,簡直是硬橋硬馬:“策反不了姬代賢,策反水大小姐也是可以的。”
況且,水德音未必就真的準備,用他女兒,把姬代賢替換下去。
“什麼玩意?”江逾白一個沒拿住,把剛吃掉的棋子掉在了地上,“你說要策反誰?那可是親生的父女倆,會讓你給策反去?”
惹得秧秧邊咀嚼着地瓜幹,邊回頭看過來,江逾白趕緊捂嘴,示意自己不會再嚷嚷了。
于霁塵繼續在棋盤上亂殺,微微笑道:“是啊,怎麼才能讓那父女兩個,反目成仇呢?”
三言兩語間,棋盤上的黑紅雙方已經殺得所剩無幾,于霁塵剩下兩“兵”一“帥”,江逾白剩下一“将”一“仕”和一顆“相”。
于霁塵一步步往前拱卒,江逾白毫無防禦地捏着“相”亂飛:“什麼都不可能讓人家父女反目的,你還是換個法子比較保險,我們的時間還是挺緊張的。”
該建議于霁塵不予采納:“當年的水孔昭,是怎麼和他娘他弟鬧掰的?”
江逾白哈地笑出聲,旁邊燭台光火閃了閃:“水孔昭分家,純純是水家老太自作自受,她偏心水德音,苛待水孔昭,才導緻分家的結果,他們之間不是一朝一夕的矛盾積攢,所以爆發出來時威力很大,險些要了水氏織造的命。”
“現在的水家,和上一輩的水家,難道不像麼?”于霁塵锲而不舍地往前拱卒,畢竟除去小兵,她無别的棋子可用。
江逾白沒再飛“象”,心機地把“将”往旁邊挪一步,避免和對面的“帥”對臉,為後面做鋪墊:“你是說他家的父母偏心?老于,咱們做的,畢竟隻是生意上的事,這樣做會不會太卑鄙。”
于霁塵不否認,淡淡道:“那能有什麼辦法,他不死就得我死。”
“啧,”江逾白撓下巴,苦惱地看着對手垂死掙紮般的棋路,“若是如此,今日在水家,你不該對水家大小姐,講那些難聽話。”
于霁塵沒出聲,擡眸看過來,一雙清澈的眼睛,在燭光下顯出幾分幽深。
“我的意思是,”江逾白挪挪身子,尋找更舒服的坐姿,“我們或許可以從水家大小姐入手,挑起他們内部矛盾,”
說着又把話繞回來:“其實今日在水園,你對水大小姐說的那些話,确實有些傷人。”
想起水大小姐的模樣,江逾白不免唠叨:“她畢竟是個小姑娘家,你那些話,我聽了都覺得刻薄。”
小姑娘麼……于霁塵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張清雅但倔犟的臉,就連那鼻梁兩側的小雀斑,都在叫嚣着不服輸。
于霁塵将視線落回棋局,輕搓手中棋子:“水德音是個精刮子,生絲的事讓他賠進去一成半話事權,他鐵定會在别處,再同我把這損失讨回去。”
“你的意思是,水德音還會再與我們做生意?他會麼?水氏織造不是那麼容易出事的。”水氏織造今朝的生絲缺口,是他和于霁塵早就埋下的禍根,所以他們才會有這次的可乘之機。
而且,江逾白認識的水德音,是個披着君子皮,幹着下流事,極其謹慎貪婪的生意人。
水氏織造能有今天,并非都是光明正大的,水德音這些年看似沒有直接當過話事人,但他渾身上下的每個毛孔裡,都滲着坑蒙拐騙的奸詐,以及充滿了被他欺壓逼迫的人的血汗。
當然,江逾白清楚地知道,自己和于霁塵在這裡幹的事,未必就比水德音更幹淨多少,不然,水氏織造也不會不可挽救地,出現那樣大的生絲缺口。
于霁塵看着江逾白利用僅剩的棋子排兵布陣,淡淡的,她心裡對有些事,生出了某種稱不上期待的期待。
片刻,她道:“給那邊作坊裡的人,送個口信過去,讓他們想辦法,再推水德音一把,水大小姐同她老子的矛盾,不能翻不起半點浪花。”
堅固的堡壘,别人可能從外面攻不破,但若堡壘從内部開始出裂縫,那便是誰也攔不住的巨變。
幾步棋後,江逾白的“陰謀”,被于霁塵以犧牲顆小卒為代價而攻破,他覺得自己隐約體會到了當年,幽北之北的蕭國兵寇,對老于恨得有多咬牙切齒,道:“要是後續在紡織生産上,也利用水大小姐,她肯定會恨死你的。”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要不要打個賭,”于霁塵嘴角勾起些許弧度,兩根食指交叉着,在棋盤上方比劃了一下:“不出十日,水德音準會親自來找我。”
夜風從門口刮進來,繞過坐在門檻上吃着東西昏昏欲睡的秧秧,一股腦撲進江逾白懷裡,冷得他單手攏緊直襟外披:
“莫說不出十日來找你,他便是明日來找也不稀奇,我比較好奇,織造局裡的太監,究竟何時才會把注意力,移到大通身上來,隻引起江甯商會注意,不是我們的最終目的——不跟你玩了。”
棋盤上已經殺得七零八落,江逾白嘩啦放下握在手裡的棋子:“半盞茶時間不到,又殺光整盤棋,你這人懶到家了,能不動腦筋時,真是半點腦筋不肯動。”
于霁塵打個哈欠,開始收拾棋盤,眼角浮起些微水意,平鋪直叙道:“讓老馮他們幾個人做好準備,水德音的這波試探,我們接了。”
江逾白幫忙把棋子胡亂碼進木盒中,嘴裡贊歎:“就佩服你這膽氣,前腳掀翻江甯茶行,後腳立馬把矛頭對準綢布行,連個反應的時間都不給他們留。”
“咔哒”,于霁塵扣上棋盒的金屬扣,食指指節揉下眼睛,露出了些許疲憊:“不是你說的,再晚恐怕來不及?我要去睡了,你自便吧。”
說着起身朝門口邁步:“秧秧,回屋去睡了。”
待于霁塵和秧秧一前一後地,徹底消失在曲折的回廊下,江逾白來到廳堂門口,抱着雙臂靠到柱子上。
雨夜漆黑,像化不開的墨,任多少雨水澆灌稀釋,仍舊濃稠得讓人感覺壓抑。沉默良久,江逾白長長地呼出口濁氣,擡手招來暗處的人。
“給大邑回個信,就說……”他盯着門前逐漸變密的雨腳,英俊的面龐上露出不易察覺的猶豫,片刻,才喃喃着把後面的話說完整,“就說江甯悉皆籌備妥當,待令而動。”
暗影領了任務,如鬼魅般消失在愈發凄冷的夜裡。
另一邊,回到房間的于霁塵,同樣收到封暗影送來的密信。
于霁塵看完,邊點火燒毀密信,邊對暗影道:“回去告訴你主人,就說東西我已經收到,”又擡起手,指指放在那邊桌上的,包裝精美的禮物盒,“幫我把那個帶回去,讓你主人幫忙轉交。”
暗影過去拿起禮物,不聞于霁塵講下文,遂問了聲:“送誰?”
火焰瞬間吞噬了密信,映亮于霁塵半邊臉,旋即被燒成灰燼,周圍再度陷入昏暗,她頭也不擡:“你主人知道。”
暗影似乎還有别的話要說,但于霁塵周身散發出來的冷漠,讓他最終選擇閉嘴,抱着禮物悄無聲息離開。
陳設精美的卧房裡,終于再度陷入滿室寂靜,外面的落雨聲逐漸變得清晰起來,于霁塵乏力地把自己砸進架子床,拉起緞面被子蒙住頭。
暗影來自大邑,他想說什麼,于霁塵心裡都清楚,之所以沒讓他講出口,是因為于霁塵覺得沒必要。
身處如今的時局,有今天沒明天地活着,既為臣仆,聽人吩咐,做好該做的事就行,沒必要牽扯到情感,親情也好,友情也罷,甚至是風月裡的情愛,都沒必要牽扯。
就像江逾白調侃時說的那樣,“無論是活着還是死了,都不會給别人帶來影響,這是最好的結果”,他們這些人,活着被人害怕忌憚,死了也不會被人念起。
一朝成為飛翎衛,便注定生不能安生,死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