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杯中茶喝下去一半時,水圖南的注意力,被躲在門外偷看的秧秧吸引過去。
秧秧雖然腦子不好使,但從不會在于霁塵招待客人時,惹眼地在附近瞎晃悠,此刻,她躲在門外,扒着門框,隻露出兩隻懵懂的眼睛來,一眨不眨盯着水圖南看。
水德音側着身子和于霁塵說話,算是背對屋門,自然不知門框上趴着個小胖丫頭。
他半靠在椅子裡,身體向于霁塵這邊傾斜,饒有趣味地和于霁塵說話:“今年的雨,下得怪得很,聽說獅峰山的雨前嫩茶尖,隻勉強采了十幾斤,像我這種也愛喝獅峰茶的,今年怕是隻能靠存貨解饞啦!”
于霁塵面對屋門,自然掃了見秧秧和水圖南的對視,以及看見水圖南沖秧秧笑了笑。
照理說,水德音講出這些話後,于霁塵做為獅峰茶山的新主人,不該聽不懂,她最好的回應,該是在寒暄之中,大方送水德音幾斤聞名天下的獅峰茶,奈何今年采的新茶少得可憐。
地主家沒有餘茶。
于霁塵借喝茶的動作,半垂眼眸暗暗收回視線,溫聲和氣地應道:“今年共得十三斤,衙門幾位老爺一人二斤,商會侯會長一斤,剩下六斤,照例孝敬給上面。”
江甯有點頭臉的商賈都知道,所謂的“上面”,指的是大邑季相府,江甯以絲綢和茶葉瓷器聞名,這幾樣東西裡,凡是最好的,呈給皇帝之前,必定先往季相府送。
江甯頭頂的天,姓季。
聽到這裡,水德音長長歎口氣,話腔露出幾分無可奈何:“應該的,想吃江甯的飯,季相府不能不孝敬,賢侄的茶葉已經送出去了?”
“茶葉采摘下來後,要先處理好,才能往上送,落雨耽誤事,遲了幾日,送茶的人大約明後天才出發。”于霁塵雖行商手段惡名遠揚,但這厮與人講話時,俊秀的模樣非常親切,又因為臉小,甚至看起來有些可愛乖巧。
在江甯,于霁塵的這種長相,最是能讨阿姑阿婆和長輩的喜歡,水圖南卻有些怕,可以講,那日在臨水閣外的對話,于霁塵給水圖南留下了不小的陰影。
相較于水圖南的害怕,水德音和于霁塵聊天時,内心深處反而會感覺到一絲絲的,不知從何而來的熟悉,仿佛眼前這個菩薩面相,閻羅手段的年輕人,是他最為關系親密的晚輩。
水德音拊掌輕喜,道:“這不是巧了,我們織造坊,奉命送大邑的十萬匹綢緞,也是後日出發,從飛雲渡裝船,全程水路,不然讓他們一起走?路上還能有個照應的!”
此言一出,水圖南下意識轉過頭來,看向父親和于霁塵。
她看見,父親神色如常,好整以暇等着于霁塵開口,而于霁塵則是面色平靜,不緊不慢端起茶杯。
從女子特有的直覺來說,水圖南覺得,老爹爹和于霁塵之間,流動着某種你拉我扯的高深試探,但她說不準究竟是什麼試探。
于霁塵低頭喝茶,在茶杯半遮中眼尾輕輕上眺,黑睫掃出一道弧度,不動聲色歎道:“十萬匹綢緞啊,可比我那幾斤茶葉,要貴重得多了。”
十萬匹一等絲綢,這些數字若非水德音親口說出,于霁塵在外面是打聽不到的,因為涉及季相府,連江甯衙門的三部官爺,和織造局的總管太監都無權過問。
二十年來,江甯官方與國外貿易的絲綢錦緞,年均不過才三十三萬匹,盈利占國庫近五成之二,而水氏織造每年要孝敬季相府的量,便占年均貿易量的将近三成之一,這裡面得有多少本該歸屬國庫的白銀,流進了季相府。
于霁塵心裡想,怪不得那老頭指名道姓的,非要點她來江甯。
在水德音的耐心等待中,于霁塵惋惜道:“隻是有些不巧,送茶的船行至徽州時,需要額外逗留幾日,若同行,怕會耽誤水伯父。”
“這個不礙事!”水德音大手一擺,笑得無比慈祥,甚至不問問,送茶船停徽州是做什麼,“上面也沒有限制我絲綢抵達的時間,我們路上慢慢走嘛,安全為首,是吧?哈哈哈……”
水圖南暗觑于霁塵臉色,隻見這家夥平靜帶笑的眼睛裡,閃過一抹“原來如此”的了然。
原來如此,水圖南從于霁塵的神色裡,懂了父親遮遮掩掩的意圖。
老爹爹是要親自試探于霁塵,試探這個以秋風掃落葉之勢,把孫氏趕下江甯茶行頭把交椅的年輕人,他頭頂罩的,究竟是朝廷裡的哪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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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意場裡謀飯吃的人,勢必會練就一副好口才。
水德音做為江甯織造龍頭,其遊說的能力,與攻心的本事,雖不比江甯三部衙門裡的三位長官,但他自認為也差不到哪裡。
在一片看似和諧,但卻暗含各種拉扯試探的攻守形勢下,于霁塵“招架不住”,被水德音說服,答應了茶葉和水氏織造的綢緞,同行去往大邑。
水德音高興得不得了,越看于霁塵,越覺得自己心裡琢磨的事有譜,對着于霁塵好一番吹捧,還不忘拉上女兒。
他隔空朝大女兒招手:“你不是說,最佩服于老闆的魄力和能力麼,還有問題想要請教他來的,還不趁此機會,趕緊問?”
“啊?”水圖南極其短暫地一愣,飛快反應過來父親此言何意,便違心地順着父親的話點頭,“是,我确實有幾個小問題,想要請教于老闆。”
說完這句話,水圖南低頭喝口茶,腦子裡飛快搜尋,有什麼問題,是可以拿來向于霁塵請教,還不被這人笑話她提得愚蠢的。
這個過程短暫又漫長,她簡直倍感煎熬。
水圖南并不擅長撒謊,尤其是于霁塵看着她時,那清澈的目光,讓她感覺口幹舌燥,心突突跳,緊張得幾乎要蹦到喉嚨,砰砰砰撞擊着嗓子,于是她趕緊喝口茶壓一壓。
“二位來者是客,此刻又臨近午飯時,若是水大小姐有賜教,不妨我們找個地方,邊吃邊聊?”于霁塵對她溫和一笑,即便在水圖南看來,這笑容裡滿是刻薄和狡猾。
某個瞬間,水圖南覺得,于霁塵之所以冷不丁提請客吃飯,是因為看穿了她的心虛,曉得她其實并無問題要請教。
和于霁塵坐在同一張飯桌前吃飯,這是水圖南最不想見到的場景,這會讓她想起那晚在衙門裡時,無助又恐懼的感覺。
可惜天不遂人願,一個時辰後,江甯最好的飯莊同旺樓裡,于霁塵請水家父女來吃飯。
自從水老太開始吃齋,為王嫖肚子裡的男胎祈福,水德音已有将近十日,沒有沾過酒肉葷腥,這對無肉不歡無酒不樂的他來講,是無比痛苦的折磨。
看着一道道美味佳肴被端上桌子,水德音不好表現得過于饞嘴,但依舊高興得亢奮。
他挨着于霁塵坐,手掌拍在于霁塵肩膀上,眼角餘光不住地往斜對面的秧秧身上瞟,嘴裡講着:“本來是我們去拜訪你,誰曉得還要賢侄破費,伯父實在是不好意思!”
于霁塵的臉上,始終挂着溫和得體的淡淡笑意,謙卑道:“水伯父這是說哪裡話,能請您和令愛吃飯,是我的榮幸,隻是這回時間匆忙,若有招待不周,還請水伯父您多多擔待。”
做為江甯織造行的刀把子,水德音非常習慣别人的巴結,在于霁塵的恭維下,他也沒注意到自己反客為主的行為,率先動了筷子。
自幾人在桌前落座始,于霁塵就沒再注意過水大小姐,任她沉默着獨自吃飯,而水德音被酒肉誘惑,一時也忘記了,要把女兒往于霁塵面前推。
或許他壓根不曾忘記過,隻是不想顯得太積極、太刻意,惹于霁塵懷疑罷了,有些事,哪怕大家都心知肚明,但隻要不超過那個“度”,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