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先應聲擡頭是水圖南,卻見于霁塵反應慢半拍地,在對方話音落下須臾後,才不緊不慢擡頭。
“嗷呦!我的天爺嗷!”隻見這演技不輸名角兒的人,俊秀的臉上先後浮出驚詫、認真和巨大的歡欣來,撂下筷子拱手起身,場面話講得三句套一句,“沒想到在這裡遇見米老兄!吃了麼?沒吃的話正好——”
這人拉住對方手腕,無比熱絡地就要往外走:“趕的早不如趕的巧,一定要讓我請米老兄吃頓飯的!”
“哎呀于賢弟,你太客氣啦!”姓米的男人拉住于霁塵,反手拍拍于霁塵肩膀,頗為欣慰,“你的好意愚兄領到啦,但是這回是真不趕巧,你嫂子在家等我買粥回去吃嘞,要是我任務完不成,回家不得跪算盤?”
在這人輕快風趣的話語中,于霁塵跟着笑起來,打消了堅定請人吃飯的念頭,轉而變成:“可點了餐?不知嫂夫人口味上有那些偏好?這家的粥确實地道嘞。”
說着擡手招小二。
被姓米的拱起手道謝:“我一進門就看見了你,幸虧先來同你打招呼,不然,我還真不曉得該買哪種粥,你嫂子也沒有講講清楚,萬一買回去的不合她口味,愚兄又免不得挨數落!”
二人就這麼熱絡地去櫃台前點飯去了,水圖南也已七分飽,有一口沒一口地吃着,邊等于霁塵回來。
她想,于霁塵雖然看起來刻薄又油滑,但應該不會像她老爹爹那樣不靠譜,會把她遺忘在這裡吧。
她被遺忘在外面這種事情,以前常常發生。
她在阿娘的教育下,懂事得很早,從不纏着爹爹,但爹爹會主動抽出時間,回家來陪伴妻女,爹爹的陪伴非常實在,就是上街買買買,她花錢越多,爹爹便越高興。
可是,爹爹卻經常把她弄丢。
比如,有一次,難得休息的阿娘,在家珠寶店裡挑選珠寶,爹爹等得無趣,主動帶她出去買吃的。
總是爹爹付完錢,拿着他的那份零嘴轉身就走,把專心吃零嘴的她遺忘在身後。
有時爹爹會讓她站在街邊,邊吃零嘴邊等他,他走遠點去抽袋煙,或者遇見熟人,過去寒暄。
等抽完煙,寒暄罷,爹爹就直接去找阿娘了,徹底把她遺忘在路邊,直到阿娘問起,爹爹才會想起來找她。
以前她一直相信,阿娘給她說的那些理由,道是爹爹扛着整個家,很忙,很累,所以才會偶爾把她遺忘,但随着年齡增長,水圖南逐漸明白,老爹爹其實不是遺忘,而是壓根沒在乎過。
疼愛夫人、寵愛女兒的樣子,隻是老爹爹故意做給别人看的,他的那些做法,隻是有利于他在生意場上打造好的風評……
水圖南就這樣一手拿筷,一手拿調羹,時而吃口粥,時而戳戳那盤沒吃完的小蔥炒豆腐,看起來是在吃飯,人卻走神有一會兒了。
“豆腐塊快要被你戳成豆腐渣了,”清秀的話語帶着笑意,輕易地拉回水圖南飄散的思緒,“吃好了?”
偏頭看,毫無意外,是于霁塵。
水圖南放下手中餐具,就這麼用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自下而上地看着于老闆。
其實到目前為止,她隻見過這人四面,第一回是在衙門裡,第二回是在水園的臨水閣外,第三回是今日中午,第四回是現在,四回見面,三回都是在吃飯。
“幹麼斯啊?”于霁塵被看得有些面皮發熱,假裝嚴厲道:“沒吃飽就再點些東西來吃,别可憐巴巴看着我,轉頭再回去給你爹告狀,說我沒讓你吃飽。”
水圖南悻悻收回視線,擦擦嘴站起身,餘光無意間瞥見鄰桌,于是眼底飛快閃過戲谑之色,故意悻悻道:“我吃飽了,不會給我爹爹告狀的。”
鄰桌偷聽熱鬧的大姐,已然聽見了水圖南的話,向于霁塵投來不滿的目光,似乎在責備這人對小姑娘的惡劣态度。
“……”于霁塵沒想到,面對自己時總是有些拘謹的水圖南,會講出這種一本正經的玩笑的話。
她撓撓額頭,朝門口方向擡了下手,假裝出來的嚴厲消失不見,帶了幾分不好意思:“走吧,順路送你回家。”
粥鋪并不寬敞,二人一前一後,沿着走道往門口去,叽叽喳喳的嘈雜背景下,方才那位鄰桌大姐,和同桌之人的說話聲,依舊鑽進二人耳朵。
“現在的年輕人,在别人面前隻敢堆笑臉巴結,轉頭就會給自己女人甩臉子,嗷呦,會掙錢了不起喔。”
“那能怎麼辦,會掙錢的男人在家裡是大爺,頤指氣使的,我們女人家在家做家務,掙不來錢,除了忍氣吞聲,也麼得别的辦法的……”
兩人都聽見了那幾句嘀咕,水圖南羞得不知所措,本以為于霁塵臉皮厚,沒想到走這人也悄悄加快了離開的步伐。
走出擁擠的粥鋪,街上的夜風裹着悶潮氣撲面而來,于霁塵輕輕舒口氣,一轉身就被迎面砸來句:“你會喜歡我這種的人麼?”
随着水圖南這句話的出口,虛空中仿佛有柄大鐵錘,攜着山呼海嘯之勢當空而下,無聲而又劇烈地砸在于霁塵心頭,轟隆,震得她靈魂一顫。
短暫的迷惘無措過後,陌生的反感和厭惡,争相從内心最深處湧出來,于霁塵身體稍微往後一仰,眼底冰冷:“我瘋了麼?”
水圖南湊過來,盯着于霁塵眼睛看片刻,像是确定下什麼,又像是自言自語,喃喃道:“也對,你應該喜歡那種和你實力相當的,珠聯璧合才是常理。”
“哪來那麼多廢話,”于霁塵又恢複了那副嘴毒的刻薄樣,随意一擺手,“馬車停在前面,走了,送你回家,好好個大姑娘,這麼還晚和外人待在一起,傳出去名聲還要不要。”
流言蜚語積骨銷金,世人最喜歡看女不潔男不忠的熱鬧,但凡有半點可疑事傳出,轉頭就能被傳成“證據确鑿的事實”。
水圖南跟在這人身後邁步,盯着那道背影,學着那惡劣态度,嘴唇開開合合無聲地嘟哝什麼,看起來不滿于霁塵,但不知為何,她心裡反而覺得輕快高興。
隻要于霁塵對她沒有别的心思,她就可以在逆境中再拼一把,即便于霁塵不打算教她任何東西,她也可以跟在于霁塵身邊自己看,自己琢磨,自己偷偷學,畢竟做生意這件事上,于霁塵是公認的高手。
水圖南意識到,離開水家,不受老爹爹約束,不受阿婆找茬,她再自由不過,她的機會,同樣也是多得數不過來,正是因為有這些好處,她才肯在老爹爹的軟磨硬泡下,答應來跟于霁塵學做生意。
這種時候,于霁塵不僅不會成為她的阻礙,反而會成為她冠冕堂皇的借口。
走在前面的于霁塵,像是後背長了眼睛,知道身後之人并不是在老老實實走路,忽然回頭看過來,吓得水圖南臉上表情一僵硬。
須臾,這人沒頭沒腦問:“就這麼讨厭我?”
“沒有,不是,你别亂猜,”水圖南連連否認,語調輕快,故意對面前人揚起甜糯的微笑,“我一定會跟着你好好學本事的,師父!”
于霁塵的臉色變了變,叫人猜不出想法。
水圖南忽然發現,在别人面前時,于霁塵總是溫良恭讓的模樣,可在她面前時,這家夥便會露出刻薄冷漠的嘴臉,變得面目可憎,就像現在這樣。
這孫子還真是會挑軟柿子捏。
“于某不才,當不起水大小姐稱呼一句‘師父’,”于霁塵轉回身,繼續往前走,清秀的聲音順着夜風傳進水圖南耳朵。
在街道嘈雜喧鬧的背景音下,這人講話的聲音,聽起來莫名有幾分溫柔:“喊我于霁塵就好,不過,曾聽令尊喚你南南,想來我也不便那樣稱呼你。”
“圖南,”直到這個時候,水大小姐才想起來,自己在于霁塵這裡并沒有正式稱呼,她挺起胸脯,略顯驕傲地報上自己閨名:
“‘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後乃今将圖南’,我的名字,水圖南。”
于霁塵望着街上形形色色的路人,神色竟有瞬間的怔忡,須臾,她淺淺笑了下:“挺好,比我的名好聽。”
方才被誤會關系的尴尬,随着漫不經心的閑聊而消散在夜風中,水圖南心情不錯,自然願意多和這人說兩句話,恭維道:“我在我老爹爹那裡,見過你落的印章,你的名也挺好的。”
霁者,雨雪停止,雲霧散開,天放晴,也喻怒氣消除,氣色轉和;塵者,塵土,塵污,也喻戰争,高适嘗詩曰,“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将辭家破殘賊”。
“霁”和“塵”放在一起,往小了說是雨消雲散,塵土落下,天地澄淨,往大了講是期盼戰争消弭,天下太平,這怎麼不算是個好名?不比“圖南”遜色絲毫。
水圖南心想,能給孩子取這般名字的親長,定然不會是隻顧一己私利,心胸狹窄、目光短淺的人。
沒想到,于霁塵也會交淺言深,坦率地告訴她:“這并非我本名,我原姓霍,名讓,又名千山,來自幽北,親長在大邑營生,家母姓于,故我出門在外,為行事方便,改随母姓,用了兒時舊名。”
在這熙來攘往的寬街上,飯鋪的桌子擺到門外,飯菜的油煙彌漫在街道上空,壓在陰雲之下,密密麻麻的招子搖曳着,遮擋住風燈的光亮,将所有喧嚣與悶熱全部堵在這裡,于霁塵就這樣毫無顧忌地,提起那些不為人知的事。
“你姓霍,是大邑人士?”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如湖底水草,悄無聲息又密密麻麻纏繞住水圖南,等她因窒息般屏住呼吸時,她才發現,自己的心髒已經被緊密地纏繞了起來。
她曾聽老爹爹和織造局的總管太監湯若固,用諱莫如深的态度,提起過大邑裡有個霍門。
其魁首是皇帝皇後親信,飛翎衛親軍總指揮使霍君行,連不可一世的右相府、江甯三部衙門官老爺,和幾大龍頭商賴以依靠的右相府,都要忌憚這人三分。
聽說霍君行有兩個女兒,一個義子,好多個徒子。
水圖南曾聽老爹爹和湯若固讨論過霍門,說是大邑似乎出現了某種外人不得而知的異動,季相府來消息,道是霍君行可能會派他的大女兒悄悄來江甯,來分他們這些人“碗裡的肉”。
關于霍門大女兒來江甯,湯若固的态度,自然是十萬分拒絕的,可到直現在,也沒聽說過霍門的女兒來江甯。
水圖南一直以為,這件事情早已過去了,于霁塵忽然這樣講,莫非被霍君行派來江甯辦事的,其實并非他女兒,而是是他兒子或徒子?
“我、完、了”
三個字冷硬地,重重地,毫不留情地砸進水圖南心裡,砸得她整個人如遭雷殛,僵硬在原地。
就在這時,于霁塵轉過身來,一張俊秀的臉上笑意張揚,惡作劇得逞:“哈哈!這種鬼話你也信,你怎麼這麼好騙,我要是出身大邑霍門,還用跟個孫子似的,來這裡賺這個錢?哈哈哈……嗷!”
喪心病狂的笑聲戛然而止,于霁塵再次表情痛苦地彎下腰,抱着膝蓋原地跳起圈來。
這場面何等熟悉。
再次狠狠踩了于霁塵腳的水圖南,昂首挺胸地和原地跳腳的人擦肩而過。
即便她也不曉得,自己究竟哪裡來的勇氣,敢在羞惱時,去踩于霁塵的腳。她從不曾和人發生過這樣的沖突,唯獨對于霁塵,她不僅敢踩腳,甚至敢踩過之後揚長而去。
水圖南心想,這肯定是因為于霁塵太招人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