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于霁塵稍低下頭來,拍拍水圖南肩膀,嘴硬問,“聽見我的話了?”
片刻,水圖南點頭,果然仰起臉,眼神銳利地盯過來,像兩把小刀子:“相夫教子并沒有你以為的那般安逸,人活着,幹什麼都不容易,要是你不改改這倨傲的态度,我隻能說,為你以後的夫人感到不值。”
“你……”于霁塵被突如其來的教訓劈懵,話還沒出口,又被水圖南打斷:“還有别的要講麼?要是沒得,我進去聽議了。”
“沒,沒了,”被人劈頭反訓的于霁塵,聽見自己愣愣犯賤着說,“要是需要什麼,就讓夥計給你送。”
水圖南擺手,頭也不回離開。
目送水圖南走進議事廳,江逾白從走道深處過來,忍着笑不可思議問:“不是說要放長線釣大魚麼,你這回是不是玩脫,真把人給激怒了。”
于霁塵沉默片刻,從被反訓的錯愕中回過神,淡淡道:“管她呢,讓人給水氏織造那邊傳個口信,就說幹的不錯,繼續保持。”
水德音不是裝得盼得子如大旱之望雲霓麼,如今他的妾王嫖懷了男胎,那怎麼能不給他鼓足勁,讓他為即将出世的兒子,多多考慮,多多籌謀呢。
“你這,”江逾白朝議事廳門口,擡下巴示意,“把人惹翻了,打算怎麼哄?”
梅雨季陰沉潮濕,于霁塵揉着隐隐發疼的肚子,滿不在乎道:“要是你對哄她開心感興趣,你直接哄就是。”
“别介啊,”江逾白擺手,笑得滿臉促狹,“我哄算怎麼回事,難不成,你還嫌不熱鬧,想在水德音面前,上演一出‘兄弟為愛反目成仇’的熱鬧戲碼?”
對于如般調侃,于霁塵沒接話,偏頭看着一樓大堂,道:“可以着手準備見湯若固了。”
“水德音那邊,不是還沒拿準?”昨天不是還打算,借由水德音的關系,去認識織造局總管太監湯若固?
于霁塵分明眉眼染了笑,卻讓人看不出心裡在想什麼:“水大小姐的投名狀,得雙手接着才是。”
“不怕這是水德音将計就計,給我們設下的圈套?”江逾白有些擔心,四月以來,老于的步子跨得有些大,“他畢竟是水氏織造真正的掌舵人,不是外面那些小魚小蝦,不能掉以輕心。”
于霁塵冷笑:“别當那孫子有什麼真本事,外面那些人若是小魚小蝦,他撐死算個臭魚爛蝦。”
江逾白沉吟着點頭:“細細算來,這些年,水德音在江州商會裡的名聲,是由他老母親和發妻,以及女兒,一點點為他積累而來,他本人……确實本事不濟。”
女子在外做事,總是沒來由被人看低,以至于水氏每每取得成績,人們都會把功勞歸結到水德音身上。
經年累月,水德音的名聲,就這麼在他母親和發妻的血汗拼搏上,在女兒的幾載貢獻上,輕松蓋造起來。
至于水德音本人,好色、貪杯、嗜煙,任性,就像他發妻陸栖月說的那樣,正兒八經是個小事不講理,大事拎不清的二胡卵子。
他那些心思,除去有陸栖月參與謀劃的,其他不過是些自以為是的小把戲,他有錢有臉面,還是官商,放個屁也會有人湊在後面誇真香,真刀真槍幹起來,他就是個紙糊的老虎。
水家真正不好對付的人,是水家婆媳兩個,偏偏水德音想用一個男胎,親手把陸栖月從他身邊,推向他的對立面。
“别忘了,我們真正要對付的,”于霁塵喃喃道,“從來不是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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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議事結束後,于霁塵在與議事廳方位相對的,大東家的公務室裡,抽查了水圖南下午的聽議點評。
“明日江逾白會抽查你,過後你就暫時跟着他做事,”抽查結束後,于霁塵道:“我出去幾日,回來後帶你下作坊。”
水圖南玩着筆架上的幾杆筆,略顯疲憊,好像早上在議事廳外,不曾和于霁塵發生過任何不愉快:“你要去哪塊呀,幾時回?”
她随口問一問,沒想到于霁塵會老實回答:“湖州縣,大約需要三五日。”
水圖南停下撥動筆杆的動作,微微笑着應聲:“好的,我曉得了。”
話音落下,寬敞的公務室裡一時針落可聞,默了默,于霁塵問:“聽說湖州縣景色不錯,美食也多,你想不想去?”
“自是想的,”水圖南平靜的語氣裡,透着恰到好處的遺憾感,“不過,還有點事等着我解決,沒法離開江甯。”
兩人正經說話,基本超不過五個來回,于霁塵果然又開始犯賤找揍:“就那點芝麻綠豆大的問題,也是能被當成事兒看,還能不能行了。”
不知從幾時起,水圖南竟然慢慢地,開始習慣算盤精欠拍找抽的說話方式,她不惱不怒,柔聲細語道:“既然能查到于粱,說明你也曉得,泰湖沿岸産業對我而言有多麼重要,那十幾家産業,或許入不了你的眼睛,但對我來講,它們卻是異常珍貴的。”
話講得是情真意切,卻把于霁塵逗樂:“要是真如你所言,它們對你來說很重要,那麼大小姐,您就沒發現點它們的與衆不同?”
“是的,”水圖南承認:“那些産業,有着一套特殊的經營方式,他們就連賬本上記的賬,都和江州商會施行的主流方法不同。”
望着女子認真的眼眸,于霁塵一口氣噎到喉嚨裡,險些要捶胸口順氣兒:“這麼些年來,你難道不曾沒發現,那些掌櫃行商辦事,所依所據不是蓋有你印章的書文,而是依據你這個人嗎?”
蒼天作證,講完這幾句話,當于霁塵親眼看着水圖南的臉,由原本的迷惘疑惑,單純無辜,在嘴角微揚的牽動下,徹底綻放出舒心順意的大大笑容時,她有瞬間是沒有反應過來的。
大意失荊州,她上了水圖南的當。
“你怎麼還,學會套我的話了呢。”于霁塵笑起來,不羞不惱,語氣裡除去意料之外的促狹,還有坦蕩直率的贊賞。
有做的不好之處的,就指出來,直言不諱地批評,一如點撥水圖南的聽議評論;有做得好的,就及時予以肯定,大方表揚,不會因為水圖南某方面比自己優秀,就惱羞成怒,靠威勢壓人。
看着這樣的于霁塵,水圖南覺得,跟算盤精學東西,或許沒有跟錯。
交鋒這麼多回,她這是第一次赢過于霁塵,笑得開心:“要是不聽你親口講出來,我心裡始終是不敢确定的,”
氛圍輕松愉快,她語氣輕快帶笑,問了句:“你和于粱是什麼關系?”
“看來泰湖沿岸那些産業,是于粱留給你的,”對于水圖南的問題,于霁塵并未予以回答,僅僅是接着她的話題,表達自己的觀點,“那你就更不用擔心,令尊會搶奪走那些鋪子了。”
水圖南神色不變,眉眼帶笑,笑裡卻像帶了刀,鋒芒淺露:“你既然曉得于粱和我的關系,那應該也曉得十二年前,倒底發生過什麼事。”
“我是不相信,舊事你半點不記得的。”于霁塵淡淡地打斷她,眉眼笑意未散。
水園的眼線報來消息,說水圖南把七歲時經曆過的事,忘了個一幹二淨,于霁塵對此并不相信。
“我原本也沒打算,能從你的嘴裡曉得點什麼。”畢竟這算盤精說過的每句話,都不能輕易相信。
可究竟孰真孰假,水圖南也懶得去追問,她隻是定定看過來,用侬軟的江甯調子問:“你是于粱麼?”
于霁塵搖頭,無波無瀾地告訴她:“于粱夭折時,年七歲。”
于粱死在七歲那年,菊花盛開的時節。